正好哪儿也去不了，重读亦舒。

都读过8百遍了，让我再选一次还真不容易。想来想去，还是《风满楼》。

文庙购书那趟买的，大家分一套戏剧版，我厚脸皮地伸手就拿《灯火阑珊处》，一翻才知道拿错了，这是宁波与正印的故事。赶紧又找《风满楼》。心想，原来宦楣给我的印象是灯火阑珊处。

半夜翻看，看得迷迷糊糊又睡不着。看得出亦舒出品也有很多是行货，是立心要交本小说的。尤其是后期，很有几本绞尽脑汁之作（但那脑汁果然不是一般人的脑汁）。但也看得出，有的是她真真确确用了心的。我觉得她写《风满楼》用了心。

故事里的人都身不由己，这身不由己不像几本别的，能由人反诘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那样。这书里的人我为他们想不出别种做法的理由。

宦楣特别孤单寂寞，于宦家最盛时是这样，等兵败如山倒了还是这样。她把骨子里的孤清像衣服似包裹在自己身上，及至用它横扫她眼里见到的每个地方。她老是喜欢与自己不同出身的男人，管不住自己，可见心里那点渴望——自己是作不了劳动人民的，但心里被那种撑过了体肤筋骨之苦的光芒吸引。她喜欢小邓，邓宗平选择一直在她身边，却保持一丈远的距离。她有点喜欢聂君，聂上游并没有提供香槟和巧克力饼干时那么光明。像有把女声在宦楣身边唱：“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我最喜欢那一段，宦楣陪宦晖的未婚妻自由看结婚礼服，不期然遇见小邓，心噔噔跳，他来这种地方做什么？莫非预备小登科？

宦楣呆呆的站在门口，小邓这时候也看到了她，神色一般的惊疑不定，两人凄苦的凝视半晌……

这样的情境，就这么寥寥数笔。

《风满楼》里写活了每个人，从叶凯蒂、许绮年到干脆没正面出场的冉镇宾。记得后花园里谁说过，像聂少游那般身份原应觉得猥琐，但丝毫不觉得，那是亦舒的功力了。

如果不论技巧，光讲感情，亦舒在宦楣身上投注的心思已经可以打动不知多少人。我很喜欢宦楣，并远远地观望她，不能走得太近了，这个距离是无形的——我开始有些理解小邓了。

宦楣叹口气，神情如一只受伤的困兽，她发了一阵子呆，才能开口：“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心爱的洋娃娃被宦晖摔在地下，跌破面孔，我就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坏的事情，于是置一切不顾，痛哭数日。少女时代，因男朋友离弃我，感觉似被刀分割，痛不可当，于是又想，这分明比死亡还要可怕。之后，又经过长时间的寂寞空虚，无论身边有多少人，无论场面多么热闹，仍然觉得无味孤清。”宦楣哭了。

宦楣轻轻说：“原谅我，我不关心这些。”她心乱如麻，身如汤煮，整个城市在此刻沉下海底，也不能使她比现在更加愁苦。

二十多年来，宦楣引以为荣的一切，都弃她而去，在她指缝溜过，抓不住留不下。

对聂上游说：“你与邓宗平都看不起我，因我没有吃过苦，我倒情愿一直如此，并不希望在你们跟前升级。”

这愁苦不是哀哀痛哭就可以解决的。相似的困境，只在《叹息桥》里见到。就是在这两本书里，缘分已尽，亦舒用了“黯然销魂”四个字。

最佩服亦舒写景物的一支笔，短短数句，勾情画境。宦楣一个人走到花园栏杆边靠着看风景，脚下正是著名美丽的维多利亚港口，但这一天，天空阴暗，海水灰黑，宦楣看到远处乌云卷成一堆堆向她这边扑过来，一团一团，活似怪兽，一下子吞掉半边天空。——连天也不从人愿。

宦楣什么没享受过，但一样一样，都被从手里拿走了。

书里的男人都不争气，然而我还是喜欢小邓。因为只有小邓曾经由衷盼望，小眉豆会得脱离童话世界成长，做一个与他并肩作战的伴侣，他时常说，眉豆的二十岁等于人家的十二岁。

今日眉豆处处表现成熟，又只有他觉得心如刀割，希望她回到乐园中，“好吧，就背她一辈子如何。”有些困难人家兄弟姊妹多，小孩动辄要背着弟妹，肩膊吃得住重量。而且小邓可以坦荡荡地微笑说：“我曾多次为你流眼泪，只是你不知道。”他不怕丢人。邓宗平无疑是爱自己太多些，然而爱自己又有什么不好。

这本书里到处都是警句。随便一拣，都觉得写得细致。

“有些人的生命剧本犹如一本写坏了的小说，上半部开始得轰轰烈烈，引人入胜，满以为不知有多少丰富奇趣的情节要跟着出场，但没有，到后来，销声匿迹，呜咽一声，就告结束。”

“任何往事错事恨事，都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洗之不褪，丢之不去，落地生根，恐怕要待死那一日才能一笔勾销，有生一日，她必须承担过去一切错误，已经痛苦纷扰，宦楣一点也不希冀谁来原谅她，谁同她说，他不介意。她只相信耶酥一个人会得爱罪人。她此刻只有一个要求：安安乐乐地做一个罪人。”

俗话说哀而不伤，这本书是哀而且伤。不是让人哭的那一种。

《风满楼》里还有些小细节，亦舒写的含蓄，我要到第二遍才见其端倪。

比如说“宦楣开始知道追求术中这个闲字是多么重要。”这是说潘邓小了。

比如说聂上游曾在纽约的布明黛百货公司送货，这间百货公司我不知道，宦楣都说这间百货公司太奢华了，想必是师太艳羡过的？

还有双妹麦，说的是搬了小房子后，宦楣与自由齐齐探头看街角。

还有李尔王，许绮年说：“‘当我们能够说，这是最坏的时刻时，这还不算是最坏时刻。’李尔王第四幕第一场。”

聂君远遁后寄回来的信，贴的邮票是毕加索的和平鸽（以前老以为亦舒只爱莫奈）。

幸好亦舒又愿意露两手（怕我这种拙人会不了意），这些小细节最有意思。

还有一句要请教大家，“CEST DOUX, LA NUIT, DE REGARDER LE CIEL, TOUTES LES ETOILES SONT FLEURIES. ”宦楣最爱这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这本小说，越看我越想把这歌配给它：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头仍聚满密云。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我都捉不紧。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什么我都有预感。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