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美少年之恋》没缘分，因为历尽了周折。

要从初识杨凡这个名字开始。

那一年，学校礼堂放了部三个人合导的影片《新同居时代》：林海峰、吴奇隆租住张曼玉的房子，如此同居，住出了朋友亲人的情谊。第一个故事“摘星记”，林海峰是发型师，他认识了曾与自己一张婚礼照片上出现的吴倩莲，他带她回家，为她洗头，极尽缱绻，可是如同所有缱绻的故事，以分手谢幕；第二个故事“怨妇俱乐部”，是痛恨刘德华的股票经济吴奇隆——因为女友狂爱刘瓦贼，受够了刺激，于某夜某个时刻，拨打了一个号码，叫——“寂寞芳心俱乐部”，一个低沉感性的嗓子接听他，最后见面，那把声音的主人是沧桑而美丽的女人张艾嘉（“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倍受摧残的容颜”），当然，他爱上了她，然后——她是老板的老婆，没有善终；第三个故事“未婚妈妈”，张曼玉有个医生爱人赵文宣，像所有时髦都市男女的恋爱一样，耍遍了花枪——因为他不肯跟她结婚，然后她和某个黄毛老外一夜风流，然后肚子大了，然后赵文宣拼着老命跑回来向她求婚——适时她大着肚子和两个房客关着赶往医院的电梯里，医生在电梯门外指挥（以行动证明爱），林海峰和吴奇隆手忙脚乱在电梯里接生，人仰马翻之际，电梯开了，孩子生了，张曼玉被抬上了救护车，喊“黄的还是黑的？？！”（孩子的发色是也）

三个故事三位导演，那时我只晓得张艾嘉，看到赵良骏很陌生，看到杨凡，想起古龙的《大人物》，分不清三个故事谁是谁。后来知道，多少年前，那部《玫瑰的故事》就是他做导演。这下，我猜，中间那段“怨妇俱乐部”的主人就是他，因为“寂寞芳心俱乐部”，因为师太。从林夕到哥哥，香港文艺圈太多亦舒的拥趸。

这时候，一九九八年，沸沸扬扬，听到杨凡开拍《美少年之恋》。

最先惊鸿一瞥，看到片花——那是吴彦祖穿着香港警察制服，信步街头的背影，猛一回头，是会使人呼吸屏住3秒钟的。后来我知道这是Sam，一个被爱、爱人、骗人然后沉沦的美少年。

然后看到乔纳森的影评《求之不得求不得》，几句话把杨凡穴道戳个死破——“抡得很圆的文艺腔”，那是杨凡从《玫瑰的故事》起改都改不了的旧习性——让周润发演浦家明，让张曼玉演黄玫瑰，再来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生死恋？不不，这本来只是个童话，玫瑰该只长在天地图书的园圃，最多加上水禾田。

可是已经让我心痒难搔了。

杨凡是这样一个导演，你可以骂他，贬低他，看不起他，可是他的片子你会看。（看多了DVD，更多的导演是，你夸他，捧他，崇拜他，可是不会看他。）

三年多，学校地下服务中心里，不知看了多少烂片，春风秋雨，光阴似箭。我甚至看到《愈堕落愈英雄》，里面陈德伦是个大学生，纯白衬衫，长发一扬，露出标准阳光笑容。这是Jet，出卖身体的Jet，某日某日街头偶遇Sam的Jet，Sam满面亲切而熟悉的笑容。

也许你也有过路遇“Sam”的经历？Sam是那种在人群里望见，令你无法不去看他的男子，可是望之仰止，因他总是高大、干净、爽朗得离这红尘千里。然而这是Jet，被恩客宠坏了的Jet，他的不羁让他想随时随刻，寸寸贴近Sam。

我毕业了，工作了，开始四海为家。终于回到家里，歇了一口气，边喝茶边看《游园惊梦》，在林忆莲那首让人伤心透了的《明明》中（明明还映在我眼中，怎么转眼旧了；明明握在我双手中，怎么却成了空；明明含在我的口中，怎么还没跟你说……），按下STOP。我是伴着杜丽娘人鬼幽媾的凄凄切切，眼神穿过两个女主角，随杨凡的镜头在他身上回旋翻转。

虽然还没看到《美少年之恋》，可我打一开始就知道，杨凡爱煞这个少年，他立志把他拍得俊美无俦。

有一点点可惜，他挑错了他拍戏的对手。其实冯德伦不美，他只是笑起来特别，异样的孩子气，两个酒窝。香港某届广告颁奖礼看到一个片段，他拍着只篮球，躲闪腾移，然后咕咚咕咚喝汽水——像玉女拍洗发水广告，毫不出奇。而吴彦祖呢，吴彦祖适合拍CK内衣，又或是大卫杜夫的Cold Water。

记得有次园心回谁的贴说爱上青春的躯体——谁不爱呢，瞧瞧影史上谁留下了最多思念，是占士甸，是菲尼克斯，是西希寇拉——不久前买到《我私人的爱达荷》，Keanu Reeves，River Phoenix，那是一对真正的美少年，一段痛彻心肺的不归路，可是你愿意想象十年后的Reeves，还是回忆十年前的Phoenix？

毕业之后又三年。“求之不得求不得”，那简直不是说Jet、Sam、阿青与K.S.这男男四角，而是说我苦苦寻找《美少年之恋》的历程，跟幼稚的恋爱一样，越是得不着，就越想获得。

三年中第一年，得到了当初一并在找的《初缠恋后之二人世界》（金城武）；第二年，得到了《安娜玛德莲娜》（金城武、陈慧琳、郭富城）；第三年，得到李志毅《天涯海角》（天，还是金城武、陈慧琳，我是怎么了）。可是如同一些不可爱的婚姻一样，得到了，不再珍贵。

我简直辗转反侧，思念成狂（想起《幻想曲》中镇宇哥的“忆女成狂”来）。寻找《美少年之恋》的活动与时俱进，和《忘不了》（小宝出品，品质保证）进入了同一求碟名单。

幸好缘由天定，时候到了，棒子也打不散。我进到后花园，认得smallraft，她非常潇洒地在短消息上说，美少年是吧？我送你！——我的嘴简直张成O型，有点像《奔腾年代》（Seabiscuit）里，瑞德向霍华德借钱，小心翼翼地试借10美元，可是霍华德二话不说，掏出钱夹，给他50元——简直是遇见大款了。

从此我日盼夜盼，盼着小船来北京（恩，要澄清，首先是盼人，其次是盼碟）。终于盼到她从成都“卖身”到北京，终于盼到在雕刻时光与沸腾鱼乡胜利会师，终于盼到她拿出了大包裹————《怪医秦博士》一套，牛板筋二十包，花生米一袋半（漏了半袋），豆腐干二袋，加应子……就是没有《美少年》。

从此我日盼夜盼，盼着小船回成都省亲。终于又盼回来了，这次，掏出————《水果篮子》，豆腐干，牛板筋……还是没有《美少年》。

第三次，不抱希望了，匆匆跑去吃小船及不爱沙尘暴的残羹剩饭，收到一只纸袋子，打开一看，心花怒放————神尾的《流星花园》，一套5本完整版。当然，还是没有《美少年》。

第——四——次，实在按捺不住了，给在成都过年的船发短信，寥寥数语问候，压轴一句：勿忘美少年。我要是杨凡，我都感动了。

可你知怎样？船告诉我，碟在上飞机前被没收了，然后安慰我，让ZJ给你寄。我盼啊望啊，十对秋水也望穿了（Music! 你说天黑以后要来，我等到月升东山，月眉弯弯，清泪两行也弯弯，我盼伊人，望眼欲穿；你说天黑以后要来，我等到两鬓霜白，发丝斑斑，情泪也斑斑，我盼伊人，万般心酸~）。

连ZJ人都来了北京，邮包还没有跟着到，到ZJ人都走了，我拿到了邮局十次投递未果的小条。巴巴地周日赶去邮局，看到那种虔诚，8要说杨凡，就是他神仙老子也会感动的吧？

我飞步跳进邮局分检厅，抄起邮包，抱在怀里，一路小跑，回家猛拆，啪啦，掉出大红封面高罗佩的《秘戏图考》，大跌眼镜，万没想到《美少年之恋》第一回现世如此火辣。

让我言归正传。

其实我是喜欢杨凡的片头的，一道又一道风景，叠映一幕又一幕黑底，衬着几对演员的名字：冯德伦/吴彦祖；曾仕贤/尹子维；舒淇；曾江/焦佼；最后一幕：杨凡作品，一贯的自恋。

可是这是满怀期盼的，百折不挠的一个开始，我安安心心看下去。

Jet，“中南湾”最受欢迎的男妓，青春无匹，走在路上，也会被道貌岸然的太平绅士看中。Jet很有一套，随时向人挤挤眼，一句“干我们这行，cash on delivery。”似乎很得意地过着这种生活。可是有时受辱也在所难免，他惯于和“同事”阿青倾诉。

某天Jet在街上照玻璃窗，窗里面，一对男女朋友正在买东西，那少年转过头来，对他一笑。那笑容陌生而又熟悉。Jet被那笑容莫名感动，告诉阿青。阿青开了个玩笑，用Jet的秘密登出寻人广告。Jet无端端被人骚扰，本来生气，可是终于再遇到他，原来他叫Sam，是个警察。

Jet的目光从此追光灯一般黏在Sam身上。这样一个骄傲玩世不恭的少年，肯跟着Sam回家，陪伯父伯母聊天——听Sam从小到大的故事，也是开心的吧。

Jet不知道，他的伙伴阿青，心里也有这样一个人。

在阿青到“中南湾”之前，也坐过写字楼。某天隔壁来了新同事阿Sam，还带着清新的学生气。阿青和Sam彼此试探，非常羞涩地，成为彼此的第一位恋人。可是Sam认识了梦想当明星的K.S.，从此迷上了这个不安于室的年轻人。K.S.为了发迹很肯下血本——那些华丽衣衫的来源是Sam，Sam出卖身体给老而猥琐的摄影师Gucci，拍了警察制服以及裸体照片，可是仍然堵不住K.S.的无底洞。于是他去向阿青要钱，阿青惟一的办法是卖身，可他怎样也留不住Sam，就像Sam留不住K.S.。少年人的恋爱法则比丛林还残酷。

也许是拍多了警察照片，一个人的Sam开始当上警察。K.S.已是名歌星了。终于，Jet认识了K.S.，而阿青在Jet的房间遇到Sam，多么突如其来的相逢。Sam黯然而去，Jet追着让他正视对自己的感情，可是被Sam的爸爸撞破——在他眼里，Sam是从小到大不用人担心的乖仔。正如他的意料之外，Jet也未料到，Sam的选择是跳楼自杀。

片尾，Jet收到当初相遇时陪伴Sam的女友Kara（舒淇）送来的信，信上大意是，我一直留着阿青那则广告，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在乎你，Sam绝笔。

——看到这里，你们能体会我有多么失望？

记得一个好朋友说过，千万不要接受过度热烈、疯狂追求你的男孩子的爱情，因为等他得手了，发现你也是一个凡人，你也有缺点，他一定会失望，会觉得代价不菲，所得不值。

信焉？便是这样。我从此学会了乖，有就是有，没就是没，千万8要苦苦强求，否则一分无谓变三分失望，三分失望变十分气愤。爱情要来吗？千万在我发热发烫的时候来！

我甚至不相信它这样就完了，连遗书都不好好写一封？亏杨凡还是亦舒的扇子，难道忘了师太那些极尽缠绵，清晨露珠般的句子——

「天热了，昨日去开会，步行，在闹市中过马路，忽觉後脑冒汗，只得脱下外套，热浪与人潮都使我精神恍惚，我思念你。 」

「周末，我站在露台观景，深觉辜负了那样美丽的蓝天白云，我应当与你穿上薄衣游遍所有海滩，并且留下我俩欢笑，那麽，後人偶而驻足树荫，也可感觉到我俩曾经拥有的欢愉，我思念你至深。」

惟一有一个镜头是这样——那是Sam和Jet站在露台，身子俯贴着栏杆，面前是被拍成昏黄的香港，摩天大楼间那样一对美少年，絮絮话着家常。

本来这戏里可有很多的煎熬，固然难耐，但是美丽；本来这戏里可有更多的情节，把几段吊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恋爱说周全，好比Kara，难道只是为了片尾送上一封信？白浪费了这样一个美女。本来这戏里可以有更好的音乐，不用在情转浓时突然做响，出来吓人，不用在片尾扯着嗓子高唱（那是李汶），把我最后一点点模糊的印象都捣散。本来，不用加一个让人听不是不听也不是的女声旁白，这文艺腔抡的，比扔铁饼还使劲。

才看了个片头，不信邪的家猪（早对俺看这种电影看不惯了）打旁边走过，就冷笑两声，评道：“拙劣的电影有些共同的特点，其中一个就是——旁、白！”——是呀，哪怕这把声音是林青霞——你如何想象，当朱丽叶站在露台上说：“啊，罗密欧，你为何是罗密欧……”，一把旁白缓慢而深沉地说：从这天开始，朱丽叶的心里就再也放不下这个罗密欧……

我还拿杨凡跟关锦鹏比呢，都是拍女人故事起家，杨拍《流金岁月》、《玫瑰的故事》，关拍《人在纽约》、《阮玲玉》，杨拍《游园惊梦》，关拍《胭脂扣》，末了，殊途同归，杨拍《美少年》，关在那边厢拍《蓝宇》——可是要怎么拿他同阿关比，人家用出了演员的灵魂。

总是可惜了这故事，他和他和他和她，像小时做趣味题，一个大三角内有多少个小三角？加上人的爱恨纠缠，简直是无穷尽。越恨，越浮想联翩。惟一剩在脑海的，是那句：

“你是Gay吗？”
“——如果你是，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