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人来疯，上午看Untamed Heart，下午看Nuovo Cinema Paradiso，这样教人感慨万千的片子，实在不该在一天之内看两部，重重地压在自己心上。

记得从前看《飞狐外传》的时候，看到程灵素死了，胡斐想起王铁匠唱的那歌，“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你莫辜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这个歌带着乡野的率性，好象直直的冲破了小说，透进耳朵里来。小说情节早就忘了，可是此后看到所有难言的、隐藏的深情，总还是想起来，想起一句教人心酸的“心上那人”。

Salvatore在新年的夜里等艾莲娜的时候，那种纠缠不休的渴望和等待的痛苦，片刻希望的欢欣和绝望的挣扎，可能每个夜晚都在这世间上演，可是我格外记得那条清清冷冷的街——千家万户，无尽欢颜，只留下一个失意而去的青年，每个窗口投下来庆贺新年的杯子盘子，像多多破掉的心。

《天堂电影院》实在是一部会令人心碎的电影，因为它集中了那么多最不堪回首的感情，父子之情、母爱、童年、初恋、失恋……我一直没看过塔可夫斯基的《乡愁》，因为觉得那电影用了这么重的一个词，会让看的人如举玄铁重剑——那举不动舍不得放不下，异样难明的心情。《天堂电影院》归结在我心里，就是乡愁两个字，这两个字让Salvatore三十年后近乡情怯。听说Malena（《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也是《天堂电影院》的导演Tornator拍的，让我开始推测这导演的半生。

必然是像Salvatore一样，他有一个西西里的童年。如果他不是像Salvatore这样一路走过来，没有和小镇里的居民在电影院里共度日月，根本让人不肯相信。看多多和书本里读到的蔡志忠、李欧梵等等无数人都在小学时偷偷跑进电影院去，我也会心一笑。可不是嘛，那个大院里的旧电影院，灰墙壁，旧红天鹅绒幕布，一地的票根……多多看的是约翰韦恩贾利古柏劳伦斯奥立弗，我看的是希茜公主红楼梦少林寺……等到有了电视，数着日子等国际影院，看那加里格兰特格利高里派克奥黛丽赫本保罗纽曼……忍把青春一晌，都换了片刻天堂。那时直到今日，我仍狠狠保留着一个电影院的习惯——坐好，不走动，不说话，直到The End。

不知道88年初映时《天堂电影院》片长多少，我看的是未剪足本，3小时。3小时深陷在沙发里，浑忘公事，不愿加班，跌进了西西里的万里青空。小镇具有无形形容的美，白天是寂寞的白墙，夜里，变成了明黄、墨绿……多多去走乡串户放露天电影时，有人摇着舢板来看戏，碧蓝的地中海，和着电影里的海战嬉戏的青年，摄影机空中俯瞰进场入座的芸芸众生，如同老放映员阿尔弗雷多从放映窗中一眼望去的喜乐平和。我现在只记得幼时看电影断片时的口哨与嘘声，好戏上场，掌声雷动时，可有那样一双眼睛藏在那道粉尘飞舞的光柱背后？

笑中带泪，乐中有悲，便是这部戏。我爱煞多多拿着买牛奶的钱去看电影，出来被母亲痛揍那段，阿尔弗雷多说，唉呀多多你是免费进场的钱准是掉在电影院里了，然后那个有点homo的收票员掏啊掏啊，掏出鞋跟掏出一堆零碎，阿尔弗雷多往里头一摸，“摸”出50块钱来，递给多多的妈。多多仰起头来，含满了泪的双眼看到的高大身躯犹如神祉。多多的母亲有一双令人心碎的眼睛，在多多捡来的胶片起火险些造成火灾那刻，她狠狠地打他，耳听得儿子说，我知道爸爸不会回来了，因为他死了，这个高大、坚强的黑衣女子脸上终于抑制不住多少年来狠狠忍住的苦。三十年后，Salvatore问妈妈，为什么没有再嫁，两鬓苍苍的她答，那是因为我和你一样，只要爱上，就爱得那么深。这时Salvatore已经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了，三十年空间相隔，然而时光教他终于听懂了母亲。

可惜他再也听不到阿尔弗雷多的声音，即便是终场时满眼是泪看那一场又一场的热吻。没有比阿尔弗雷多更可亲的父亲形象了，他高大、好心，没有文化，可是懂得人生，凶的时候揍小孩屁股，考试作弊的时候自己却窘迫得像个小孩，大多数时候说的名言隽语出自电影台词，少数时候，用最朴素的语言说出人生。我喜欢阿尔弗雷多骑着自行车载着小小的多多，乡间的风微薰，我闻得到呢。我喜欢阿尔弗雷多变魔法一样把电影折光，那光掠过墙壁，掠过窗棂，掠过广场投影到人家的阳台上，那光化成了电影里的千言万语，抚慰起大半夜沸沸腾腾举着椅子等着看电影的乡众。

我像三十年后的Salvatore一样不明白，阿尔弗雷多为什么要告诉他，艾莲娜没有来。是为了阻止一场青春荒唐的私奔？是为了教Salvatore人生苦短，事业为先？是为了父亲的自私，保护Salvatore不受痛苦侵袭？是看穿了感情的事——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三十年后的夜里，他，仍然是那个在窗下苦等的少年，她，却已经此心沧桑。海边轻波拍岸，一明一灭的车灯映着尘满面，鬓如霜，此时始知感情的真谛——正因为没有得到，多少年辗转反侧的，才成为不能忘怀，才成为“直至海枯石烂，直至年轻人不再梦想，直至该时我爱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

导演实际拍出了笼罩西西里的阴霾，失业率高，战火不断，政治迫害，穷……然而这样的大背景下，每个细节都透着光，透着生之平凡、坚强和实实在在的乐观。人们去广场边的石水池排队接水，疯子数十年如一日叫着那是我的广场，神父聚精会神七情上面地“审查”电影中的不道德画面，中了奖的奇奇欧捐钱重建天堂影院后小人物乍成土老板的怡然自得，阿尔弗雷多的老伴即便是在他眼睛烧瞎了、弃她离世后都一句没有埋怨过电影院、放映机，影院里抢在演员前头一句一句说出台词和“FINE”的老先生……是西西里的碧海蓝天造成了这些刚强的人。

到最后不能忘了最重要的，那Cinema Paradiso里的黑白片。盼着有谁理出个头绪，一幕幕道来这部戏里的影史，道尽那绅士佳人的情义绵绵，那镀金时代的载浮载沉。——为阿尔弗雷多扶柩前，Salvatore穿过人群，走到戏院老板的面前，问他，天堂影院为何倾颓至此？奇奇欧发出了当年多少电影人共同的感慨：“电视来了。”不知道在颁给《天堂电影院》小金人时，评委们是否也被激起了无尽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