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b的不老歌

10 April

“这儿总算有一位真正的恋人了!”


几次三番,我差点与Wilde失之交臂。第一闪念,因为那个片名《心太羁》。这类不明所以的名字也不知是谁取的——要说有票房效应倒真未必,就像84 Charing Cross Road,生生变成了碟壳上的《迷阵血影》,既害了我这样想看的人,更害了因为片名买回去看的人。

第二闪念,是看到Stephen Fry,这是谁?不认识!这时碟店老板适时地跳出来(像以前每次热心向我兜售他心目中好碟的瞬间),向我指出:“收了它!”第三闪念,我正在balance老板以往的坏品味(想想看,他宁愿坐拥一大堆我求之不得的D9,花29刀买原版的Dave,我只好说他是个爱浪漫的人)和一如既往对电影的热诚时,看到Jude Law,天,这个好莱坞油脂!为那天买碟超出预算,我简直是在万分挣扎中放弃《大鼻子情圣》,拿起Wilde。

等到听从师父(俺的师父是Jun)的吩咐看完了,才想起《喜宝》里,成为“约翰兄弟”的家明反复强调的那句圣谕,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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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de》的音乐很美,像翻卷徘徊的暗潮,一波一波涌起,并不激烈,可是缓缓翻腾着导演对王尔德的钟爱,那样温柔地,叠映着这个天才尖锐的话语、挣扎的情欲(为何一提到情欲,总免不了挣扎)、满怀慈爱、离经叛道,以及在爱人面前,令人难解的宽容。

王尔德锦口绣心,在玻璃窗外枝头的新芽下,在海涛声中,一小段、一小段地念那个使我迷醉不已的故事——“然而春天再也没有出现,夏天也不见踪影。秋天把金色的硕果送给了千家万户的花园,却什么也没给巨人的花园。‘他太自私了,’秋天说。就这样,巨人的花园里是终年的寒冬,只有北风、冰雹,还有霜和雪在园中的林间上窜下跳。”

“巨人轻轻地走下楼,悄悄地打开前门,走到花园里。但是孩子们一看巨人,都吓得逃走了,花园再次回到了冬天里。唯有那个小男孩没有跑,因为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没有看见走过来的巨人。巨人悄悄来到小孩的身后,双手轻轻托起孩子放在树枝上。树儿立即怒放出朵朵鲜花,鸟儿们也飞回枝头放声欢唱,小男孩伸出双臂搂着巨人的脖子,亲吻巨人的脸。其他孩子看见巨人不再那么凶恶,都纷纷跑了回来,春天也跟着孩子们来了。‘孩子们,这是你们的花园了,’巨人说。”

画面外那个优美的声音,是Stephen Fry吗?我想我要为他的声音折倒——在片头去王尔德为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煤矿揭幕时,我狠狠嘲笑了一把他对着矿工演讲的迂腐;在王尔德和情人道格拉斯的父亲会面时,我为他的舌绽莲花喝采;在妓院,王尔德仍然摆着那个他摆了一生的高贵文艺家pose,说着说了一辈子的文艺腔,男妓们问:他一直这么说话吗?道格拉斯轻佻地回答:不,在床上不——我也为他感到轻轻的刺痛。这时候,我还是看不上这个胖得近乎臃肿的、爱摆架子的、奇装异服的、对于道格拉斯卑微得近乎懦弱的剧作家。可是,被道格拉斯的父亲昆士布瑞侯爵告上法庭的王尔德,Stephen Fry的一席话,让我停止一切冷嘲热讽,专注聆听。

“不敢宣之于口的爱,在这世纪,是指年长男人对年轻男人的爱。就像圣经中的大卫和约拿旦的爱。这是柏拉图哲学的基础。米开朗基罗及莎士比亚的诗内也可找到这种爱。这种爱在本世纪被误解了,更被指为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正因如此,我被逼站在这儿。它是美丽的,完美的,是一种高贵的情感。没什么不自然,它是理智的爱,不断发生于年长与年少者间。当长者有知识,而年少者拥有快乐、希望以及生命的神采,必然会产生爱。”

非常动人的话语,平静而真挚。不可否认王尔德的迂,默默追随他一世的第一个同性恋人罗比在他遭“道德败坏”的指控后劝他逃往外国,他不听,情愿留驻这个他自己掀起狂风巨浪的战场——也许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给之前的平静负情和对道格拉斯的纵容添一个注脚:是,这世上确有这样一种爱。我不能把这幕叫作电影的高潮,它也从未掀起过多么惊人的激情,它只是让我静静地想了一下,思绪超出了自己琐碎的日常生活,飘至少年时想象过的希腊,又似乎掠过一百年前的伦敦和巴黎,王尔德命中的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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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最8喜欢的儿童文学作家(8知偶们小学老师在把他如此归类时有没有犯些踌躇)就是王尔德,因为他写出了我最不喜欢的童话《快乐王子》。王子雕像的身上镶着黄金叶片,明亮的蓝宝石做成他的双眼,剑柄挂着灿灿硕大的红宝石(原谅作为小学生的我想象8出这样装饰美在哪里)。我可以爱你吗?燕子问他,可是他既没钱财,又没有那么多亲戚,他不会说话,甚至连雨都挡不住。但是燕子不介意,他帮着王子把全身的宝石和金叶子送给他远眺时看到的穷人。然后,不愿南飞的燕子终于在寒冷的冬日死在了爱人的脚下,“就在此刻,雕像体内伸出一声奇特的爆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那是王子铅做的心。

——偶还记得小学三年级的偶非常不满地质问偶妈,这是快乐王子?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不快乐的故事!

到了看完Wilde,我不免怀着阴暗的小人之心发现,童话里的燕子,用的是男“他”——“可怜的小燕子觉得越来越冷了,但是他却不愿离开王子,他太爱这位王子了。”

这可不可以解释,Wilde为什么一再对道格拉斯退让?——他在他的眼里,就是那么美到了极致。罗比是第一个诱惑他走向同性恋情的人,可是他同王尔德的第二位恋人一样,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再怎么寄情,也比不过王尔德与道格拉斯相遇那第一眼。——Jude Law一回首,年轻的眸子不容微尘,那对眼睛蓝得就像快乐王子。金风玉露,狭路相逢。

王尔德的《莎乐美》是这样描述莎乐美对施洗者约翰的激情:“别的男人都令我厌恶,而你却很美丽!……这世上没有东西比你的身体更白。这世上没有东西比你的头发更黑。这世上没有东西比你的嘴唇更红。……我渴望你的美;我渴求你的肉体;无论是酒还是苹果都无法平息我的欲望。”

这活色生香的欲望,让王尔德在病中也要遭受道格拉斯的折辱,让他非凡的自信在他的嘲讽中裂成碎片,让他半生容忍道格拉斯的暴戾。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rnest公映,罗比同他说,只要他不在,你就写出最好的戏剧,你看看你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写不出来。可是他宁愿舍弃罗比奉上的美酒,也要折回道格拉斯身边,尽管在他病中,他都不愿为他斟上一杯水。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我一直觉得王尔德和张爱玲像,尤其是穿着奇装异服特立独行那股神气。天分与尖锐,再也阻挡不了那么骄傲的两个人臣服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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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总算有一位真正的恋人了。”《夜莺与玫瑰》里,夜莺对自己说,它宁愿以身刺血,也要染红一支玫瑰,让这世上罕有的真正恋人呈送到他心目中女神的面前。

王尔德或许甘愿当这只夜莺,只要对面那残酷的美少年说一句,stay,please stay. 道格拉斯的嗓子比夜莺更让他沉醉,尤其当他放浪的眼波流转在他身上,唱着He loves me….He is here….

这样把大段作家的话掺入剧情的好片子我看得不多,除了写聂鲁达的《邮差》之外,这是第二个。可是编剧和导演做得那样好,大段的台词和对白念出来,完全不觉生硬,童话与成人的睿智相辉映,伴着Fry那与世与争的温柔嗓音就此长驻。

“你的身体如白雪躺在山上,就像朱迪亚山上的白雪,流进山谷里,阿拉伯皇后花园内的玫瑰,也及不上你身体雪白。”这是被情欲和继父的淫威逼得半疯的莎乐美呼唤着她痴恋的约翰,王尔德对着道格拉斯,是在说他选的女演员莎拉,也象在背一首给情人的诗。

令人感慨的是,他一生的同性爱恋,以罗比罗斯为开端——从他第一次抚摸他的脸,他便卷入了半生挣扎,又以罗比结束——一九一八,罗比逝世,被与他同葬。即使他把所有的目光都给了道格拉斯,罗比仍然常伴君侧。他当然比不上道格拉斯那么美,在那个发着万道金光的美少年身侧,他有时甚至显得委琐,可是这种不求饶不乞讨的爱情他默默坚持了一辈子,不象情人,象挚友。

罗比曾经后悔,如果不是自己带王尔德进入这个世界,他或许不会失去名誉,失去妻子,身险牢狱。可是他忘记了,在那个镜中的长镜头,他问Wilde,你爱我吗,仿佛望着镜中的幻像,王尔德说,如今的我,像一个城市,被围困了二十年,突然城门大开,市民蜂拥而出,呼吸空气,漫步田野,摘野花……我感到,relie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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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怎么说Jude Law呢,这个被我一万次错过的美少年。

即使片子刚开始就出现了著名的Orlando Bloom,一掀帽子,带着招牌微笑他去诱惑Wilde:“Looking for
someone?”然后以坏孩子的架势长长吐出一口烟——那怔忡的瞬间,我相信是王尔德体内的另一个自己突然苏醒。

然而没有人能在Wilde面前与Lord Alfred Douglas争锋,他的一笑,可以击碎伦敦一个早上的尘雾。当他轻轻伏在王尔德肩上,王尔德颓然长叹,“我拥有生命中想要的一切,名誉、认同,有两出舞台剧将在伦敦上演,可能会赚钱,世界在我掌握中,但我却掌握不到自己,控制不住对你的感情。”这本来是一段最平常的台词,可是这是王尔德,英国文学史上最受争议的人,他的妙语如珠征服了一代人。道格拉斯摧折他的自信,却又让他成为了普通人。

我想道格拉斯或许是嫉妒王尔德的,他自己的诗不忍卒读(最多被拿到法庭上当作证据),他翻译的《莎乐美》错误连篇,根本就不能用,一遭批评,他就大光其火,摔花瓶、狂骂、朝天开枪、背叛、挑衅……他还自私,当王尔德将被判刑时,他说,我才该是这场混乱的核心,他最介意的不是王尔德会不会被告倒,而是不让他的父亲赢。

又怎么样呢,王尔德笔下的夜莺仍然夜夜为那位真正的恋人歌唱,“我还会每夜每夜地把他的故事讲给星星听。现在我总算看见他了,他的头发黑得像风信子花,他的嘴唇就像他想要的玫瑰那样红……”

或许,这些用来形容Law还不够。

片中颇有一些可能有人难以接受的镜头,以至于它被定为OAT II或III级,带上了这样的标记:“其内容可能令人反感,不可将之派发、传阅、出售、出租、交给或借予年龄未满十八岁的人士播放或播映。”每个镜头里都有道格拉斯满不在乎的身影,对他来说,离经叛道是本能。他一扬那个漂亮的下巴,象是挑衅全世界。

有一些演员是活在照片里的,瞬间定格,惟有那里最美;有一些镜头与照片双管齐下,才能叫我们看完全;另有一些,他们不活在平面上,只有镜头里才能逮到他们的片刻光华,Law就是这种。所以电影里我情愿他恶狠狠地、流光溢彩地坏下去。

我想只有他,能够让我们理解,何以坏,竟然可以结合了美,让王尔德生出异样难明的爱慕。他自是没心没肺地活着,到片子结束,王尔德出狱,辛酸地躲在角落偷望,夕阳斜晖里,道格拉斯一个转身,竟是抹去一切岁月与过往的笑容,他仍然可以轻松地叫一声,Oscar!

王尔德曾经纵容地对罗比说:“他是个孩子,他需要爱。”

罗比问他:“We all need love, but which of us can give it?”

“生命的幻影欺骗我们,我们追求快乐,它却给我们苦涩与失望。在生命的列车上,我们以沉重的心,看着一缕金发,一缕曾经疯狂敬拜、亲吻的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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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Fry吧,我在笑翻十遍的《一条名叫旺达的鱼》里见过他,可那时我不认得他,直到看完了Wilde,我还不能就说是认得了他。除了脸长,他和照片上的真人王尔德相差太大,照片里的王尔德像是带了几分骄矜呢,不若电影中这样温和。可是他演得太好太好,让你从从容容地接受,为何从道格拉斯到罗比都甘愿追随着他。王尔德那著名美妙的词句和聪明锐利的辩驳似乎就披挂在他身上。

Fry自己早已公开了同性恋身分。他13岁就读王尔德,因为“在我的青少年成长时期,特别需要有一个同性恋榜样。虽然王尔德的个人生活是一场悲剧,他是我能够强烈地自豪地认同的人物。”

他自己亦是位多产的作家,已经出版了4本小说、一本回忆录和无数剧本。著名的才女Emma Thompson即是他在剑桥的大学同学。

先开始,我还觉得他的表演是很迟钝的——王尔德不应如此,王尔德应当尖利十倍!可是慢慢觉出了他的好,最不能忘记是两个镜头,一是在街上遇到Orlando Bloom,看着那个年轻的孩子,白白的天光下,他有半分离世的恍惚与瞬间的觉醒。二是在片尾重遇道格拉斯,他的目光如慕如诉,可是是经过了世事沧桑的,经过了苦役——“我不知法律是对还是错,我们躺在牢狱的,只知道墙壁坚厚,度日如年,一年的日子又那么长。”这些能从他的眼里看出来,可是那眼神看向更深更远的地方,让我仿佛触摸得到,那眼神后面躺着的更博大的心胸。

我很喜欢这段关于Fry的访谈:

记者:让我谈一下电影《王尔德》。影片中王尔德的形象非常圣洁,我们所熟知的那个尖刻的王尔德到哪里去了呢?
Fry:并没有什么历史证据说明王尔德是个尖刻的家伙。在我看来,所谓王尔德的尖刻,只是历史上恐同主义的产物。作为一个批评家,他可以一针见血,因为他把这个当成他的职责。然而,如果你与他交往,他为人并不尖刻。
记者:你认为王尔德是否象电影中所描绘的那样,完全地无可救药地受到博西(道格拉斯的昵称)的摆布?
Fry:确实如此,因为他深深地堕入了情网。我认为他真诚地爱着博西,博西也真诚地爱着他。虽然博西个性偏执,喜怒无常,但我并不认为他故意设下圈套来引诱王尔德。我认为他对王尔德的摆布犹如一个孩子对父母的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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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牢狱后,海涛拍岸,墓碑尚新。王尔德放了一束花在妻子歌丝汀墓前。我的耳边再度回荡起那温和的话语。

“每个男人杀死他所爱的,没人可听见。有人下手时表情痛苦,有人阿谀献媚。怯弱的一吻表衷情,勇敢的拔剑出鞘。有人在年轻时杀死所爱,有人在年老时。有人以情欲之后扼杀所爱,有人用温柔的手,最善良的刀,因死去的人很快便变冷……”

这时他已经不许见孩子,他自觉对不起歌丝汀,当年那个美丽的,与他倾谈的温柔妇人。他或许也对不起追随他半生的罗比罗斯,或者,还有道格拉斯,曾经伏在他肩头哭泣的小男孩。这是个时间与青春的故事,在茫茫无涯的时间里,他们相交相错,只一步,再也不能回头。王尔德和道格拉斯最后一个拥抱,鸽子拍翅,这欲望之翼是为了告别,还是继续?

“世上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得不到想要的,另一种是得到。”

两个月后,王尔德与道格拉斯分手,二年后卒于巴黎。这时是一九零零年。道格拉斯逝于一九四五,这若干年,不知他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生活。罗比罗斯去世于一九一八年,死后得偿所愿,与奥斯卡合葬。

从此,天地苍茫,消逝了一个传奇的故事,抹煞了百年前最耀目的那道星光。
posted at 12:20:00 on 04/10/04 by barb - Category: Movie

Comments

池子 wrote:

He loves me, he is here...
只要去感觉,他就在。
还记得高中时第一次看夜莺与玫瑰,那时的震颤现在都还能感觉到。

05/19/07 05:4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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