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b的不老歌

08 February

走下神坛

从Junshan那儿借来的《米开朗琪罗与教皇的天花板》(Michelangelo and the Pope's Ceiling)看得非常过瘾,一扫之前看《巨人三传》之米氏传的疑惑,感觉米大师又亲切了一点儿。罗曼罗兰的米氏传要么是赞美诗一样的感叹,要么是来自前人传记的二手推论,以至于看起来象是上帝之手错托了一个性情粗鄙的俗人,天分和个体劈成两半,着落在无辜的米开朗琪罗身上。要真象他说的这样儿,米氏能活到八十几而没有精神分裂才叫奇迹呢。法国作家说话之云里雾里不切实际,这又是一个例子。

这本书最大的好处是对八卦有宽容而严肃的态度:mrgreen: 先把八卦拎出来,满足我等孤陋寡闻者的好奇心,再以考据实者实之虚者虚之,惹来读者频频顿首,唔,原来如此,果不其然。例如罗曼罗兰的传记写到米开朗琪罗仰躺着画天顶,是多么的费劲(有一个电影也是这么拍的),以至于几年下来,视力下降(必须把东西举到头顶才能看清楚),脊椎严重扭曲。我们米大师的仰慕者理所当然又钦佩又同情。但其实西斯廷天顶并不是躺着画的,有当时的脚手架高度为证,画家是直立仰头作画(如此想来《末日审判》的作画难度小很多,毕竟是正对着墙面画么)。

还有一大好处是焦点集中。截取西斯廷天顶画始末时间(前后五年),把作画的主过程和上下左右相关情节描述个通透,象《一千零一夜》,大故事里套着小故事,又是一种白描的娓娓道来的方式,象那个时段意大利社会的浮世绘——说意大利而不是罗马,是因为在作画期间,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打了好几仗,一会儿打威尼斯,一会儿打佛罗伦萨,一会儿打法国人,这乱哄哄的氛围对西斯廷天顶的进程影响极大。该教皇不止一次御驾亲征,搞得米开朗琪罗这么胆小的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跑到战场上去要钱——合同里工钱是分期付款,教皇忙着打仗,根本想不起来这一茬。说浮世绘是因为里头讲了很多当时的风土人情,比如宗教(政治)格局、助手们的家世、社会上的男女(或男男)关系逸闻趣事、公共卫生情况、颜料的来源价格、湿壁画的行情……

一看书名就知道本书是双男主角,一个是米大师,一个是这位教皇。两位都是难得的性情中人——一个比一个怪。尤利乌斯二世外号“恐怖教皇”,出了名的骄奢淫逸,性情粗暴。拉斐尔给他画过一幅像,还是他大病初愈、蓄须后(神职人员不许蓄须,他偏要对着干,因为自比恺撒大帝)的样子,象个病怏怏的圣诞老人,就是这幅像都让看到的人们瑟瑟发抖跪在地上——因为太像了。世上好象没什么能阻碍这位教皇的意愿,他连病得快要死了的时候也根本不遵医嘱,大吃大喝,结果病竟奇迹一样的好了。米开朗琪罗呢,也不是好相与的,绝对的天才脾气,那乖戾不是一般的,天皇老子也不买帐。尤利乌斯二世易装去偷看西斯廷天顶画进程(米开朗琪罗画成前不许别人看),米大师一眼认出他来,从高高的的脚手架上拿板子砸他,教皇只好落荒而逃。教皇嫌米氏画得慢,问他什么时候画完,他傲慢地说,俺想画完的时候,气得教皇拿棍子打他。两人的互动络绎不绝十分有趣。

我在罗曼罗兰的传记里感到最疑惑的米开朗琪罗的天才和性格的分裂,似乎作者也没有探究的意图,只是理所当然地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态度。这本书里总算解惑了,虽然只说到米氏一生里短暂(但也许是最重要的)几年。首先米开朗琪罗家境一般,虽然他总认为自己有贵族血统,有一种打着阶级烙印儿的优越感。两本传记里都没提到他的母亲,似乎自幼失恃,跟着父亲长大。他自己是老二,有一个哥哥四个弟弟,这一家子除了他好象都不成器,一天到晚只想着找他要钱,这个弟弟要开个羊毛店,那个弟弟要去出海贩货之类。他在罗马工作的时候,一次一个弟弟病了,他让他爹去他在佛罗伦萨医院(那时的一间医院兼理银行)的户头取钱治病,没想到这位父亲趁机亏空,给自己买光鲜的新衣服。他大哥去世后,大嫂和他爹打财产官司也是他主理,他爹被弟弟亏待了也是找他哭诉,弟弟娶媳妇也归他管(好象连侄子都要照顾),总之类似这样的家庭琐事不断,他一生都扛着一大家子。

他自己呢,一方面天生貌丑,几次三番在打油诗里自嘲,甚至画在西斯廷天顶上(有一个被犹太女英雄Judith斩下的丑陋人头Holofernes就是他自己的脸)。另一方面天赴异秉,自信满满,艺术界谁都看不在眼里(大概连他的师父吉兰达约在内),有限的朋友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既不爱交际,也不象当时一般艺术名家那样愿意提携后人,是个独行侠。感觉是极度自卑与极度自尊的扭曲结合。

除此之外他还有更多精神上的痛苦。一方面是社会混乱,天灾人祸不断,充满了不安全感。一方面是他大概恐惧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并且严持柏拉图主张的精神之恋(这么多八卦也没有米大师有肉体经历的证据,作者推测不是被人刻意隐没,就是经历有限),估计天人交战不在少数。还有一方面,他因为完美主义,接的工作多,完工的少,完成的作品被战乱毁坏,最感兴趣的工程又被停工,而他是极有雄心壮志的人。西斯廷天顶的第一幅图大洪水,他就画了毁毁了画折腾了近两个月(那时是最不利于作湿壁画的冬天),到后面画拱肩时却如有神助,有时草稿都不打,一天内就飞速完成,也是急于完工证明自己——这时候教皇正让少年天才拉斐尔画签署室和图书馆的壁画,其中即有名作《雅典学院》(和米氏截然相反的秩序与优雅),作为内部竞争,刺激米开朗琪罗。他的工作热情无疑是自我实现的需要。

想想文艺复兴三大师,达芬奇一早成名又是军事工程天才,相貌堂堂膂力过人;拉斐尔出身贵族世家,二十三岁就已经名闻天下,有众多弟子追随,相貌英俊长袖善舞情人无数,哪个都比米开朗琪罗活得轻松滋润。偏偏米开朗琪罗是一个最敏感,最追求肉身之美的人。这种“内忧外患”,也只有宣泄在他笔下那些肉体的虬结挣扎里。他之所以吸引我,完全是这种无止歇的动,如果拉斐尔是一节精密的音乐,米开朗琪罗就是暴烈的舞蹈。

西斯庭天顶画里,两侧的拱肩(尖形)和弦月壁(半圆形)里画的基督列祖里的无数人物,都是采取罗马人日常生活的场景,人物形容倦怠消沉,象让他头疼不已的家庭生活。《末日审判》宏大美丽却惊恐的肉身,是他的理想和内心挣扎。

另一个有趣的八卦是,西斯廷天顶画人数上千,姿势各异,原来都用过模特。我还奇怪为什么画里女像都身材粗壮,过分丰硕——原来不论男女,模特一律是男人。米开朗琪罗对肌肉构造了如指掌,不仅是天分,还因为他是个高明的解剖师。

这本书的作者是英国人金恩(Ross King),之前一本作品是写布鲁内列斯基建佛罗伦萨百花圣母教堂的故事(得过2001年美国独立书商非文学类年度好书奖),看起来也很有趣。

20:50:06 - bar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