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b的不老歌

11 April

荣耀是别人的

没有想到,那么厚一本书,一翻就翻完。先开始是为着林怀民、田壮壮、李安和蔡明亮的序,到后来,是为了一个孤独的小男孩的心事,林怀民称他作“小八爷”——叶锦添便如漫画里的小八爷般,永远戴着一顶帽子。这让林怀民想到花生里的莱纳斯,永远捧着他的安全毛毯。这让我想到《青年干探》里的魏骏杰,帽子是他的吉物,一失去就受枪伤。

这样的人,在我印象里就如大胡子和戴黑超,既骄傲又欠缺安全感。

只有欠缺安全感的人,才能如此这般地敏感和宿命。因此,如果想在《繁花》里找寻奥斯卡的经历就错了,若想看到一个少年成长的踪迹,就来对了地方。

其实《繁花》似锦。有很多定妆照,周迅的黄蓉、陈红的太平公主、《橘子红了》、《你那边几点》和云门,等等等等。剩余的普通小照,偶尔可惊喜地发现张曼玉,那张素妆的容颜,隐没于纽约巴黎即景。

作为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叶锦添实在是没有学会商业——那些附带的照片,对于他自己意义非常,但对于像我这样的大多数人,多半没有意义——相信不是为了奥斯卡,没人肯印。看得出来,叶锦添自己更看重英国学院奖,但无可否认世俗予人的压力与尊严。

按说单作为一个作者,通书写得不怎么样,但作为一个美指,这本书流淌的感情异常清冽。最喜欢的部分不是流离于欧陆大地之旅,而是他的幼年,与父母哥哥的感情,作为男孩受到的另外两个男人(父亲与哥哥)的教育,写时浅尝辙止,我们看得深切。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是,别人送了两盒象棋给他和哥哥,一盒是漂亮的黑色雕字,一盒是普通的白色,还欠了一颗棋子,别人着他把白的给哥哥,“但我想了又想,还是把那盒较漂亮的黑色交给哥哥,因为觉得他比我‘配’些。许多时候,我都不觉得所得到的荣耀是自己的,总觉得那是人家的。”

——他也是老二,这让我想起三毛,她也是每每艳羡地说姐姐,和弟弟,自己隐身,又忍不住——再等到出了名,在家里,还是那个老二。老二是夹心人,通常老大承继家业,是父亲有商有量的人选,是榜样,老二纵有光芒,也给挡着,自己不忍怎么样呢,都是手足,况且是至爱。

——有这份委屈才能最终求全。
——但这份委屈又果然是极委屈的,经年累月下来,造就一个如此敏感的人——我说敏感,我不说细腻,是因为生活里随时有东西可触到如他这样的人的神经末梢,随时带痛。

在他记忆中热闹的家园,画画是罪过,不为父亲所承认,因此是偷偷摸摸的罪恶感。少时看广东大戏,“一边饮茶,一边看舞台上我喜欢的小花旦,很俏丽,锣鼓声又响亮。”母亲去世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无助地哭泣了。我还记得他穿了一件横间的Polo衫,露出圆圆的肚子,那种感觉历历在目。”(这和王家卫在《堕落天使》里拍小武的父亲异曲同工,非常亲切而凄凉)在父亲离世时,“在那瞬息之间,我无法表达自己……一只无形的手按着我的嘴唇,把内心的话语压抑地收藏在房间内一个黑暗的角落。”

叶锦添的文字有着无法形容的场景感,栩栩如生。他说,“巴黎的黄昏中曾经有一段时间天色深沉沉的灰,商店内灯光绚丽,诡异的雷电在天空闪亮。……天色渐亮,我转头回看大街上两边的天色,一边粉蓝,一边粉红,很亮丽。”——这像亦舒,在无关的故事里插入一句两句,“灰紫色天空”,便把故事的边际溶开了,模糊到无边无际。可惜的是,亦舒把这分才气落实,实打实的句子里这一两句是神来之笔,叶锦添笔下,实为务虚——尽管是虚谈感觉与艺术的文章中的一抹亮色,最终,还是立足不稳,不知飘向何方去。

很多时候,艺术家最让人敬佩的就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但,也因文字上的缺失失去归纳,散漫无章。这个问题的解决不是才华,它是一种能力。

——就像是叶锦添做造型与美术的那么多电影与场景——《橘子红了》是典型,按林怀民的话说,都是“加法”,繁花中间的每朵花都不惹眼。还是林怀民的眼利,一句“减法”,这才是《卧虎藏龙》,翻回来说,《橘子红了》的服装,也是经过了减法之后的加,才那么艳丽动人。

叶锦添少的,便是这一份从容。

而我心里的最佳人选仍是张叔平——他把“加”和“减”运用得从容。今天看了《跳舞有时》——若没有他的色彩注解,大红与大绿,电影会显得更单薄。而《东邪西毒》里张曼玉的绉纱红裙、手里拈着的花与颊上红艳艳的胭脂,衬得佳人如玉——是人穿衣裳,《橘子红了》罗衫重重,像衣服穿人。《卧虎藏龙》能得奖,就是这个道理,我一直觉得,奥斯卡的评委们并没有外边臆测得那么光靠“情结”,他们都有脑子。

叶锦添获奖,时也命也,落实到最要紧的当然还是勤奋。光从书里就看得出来,他思索得这么认真。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好像一切都把握得不错,但当你去整理一下所有事情的先后次序,或者一些细节时,总会有一些搞不清楚的地方,那时候为什么有这个决定?那时候有什么人在你身边?我的回忆在何时开始,又在何时终结,为何某一些事永远历历在目?”

“我从未如此坦然地观看一看女性的胴体,屹立在前,其量感丰盈饱满……”(这是在卢浮宫看“米罗的维纳斯”和“胜利女神像”)

“小时候,我们叫树(绿色),叫太阳(黄色),叫夜晚(黑色),叫花(红色、粉红色、黄色、雪白……)。但花,却在我们心中象征了某种特定的颜色,只是无法肯定哪种是花的颜色。”


“黑与白,无声地交错着,我们仅见的一切, 它逼使我们只能够相信某些事实,并非曾经发生的一切。 ”(这是在说记录片)

幸好有这些勤奋,所感所想,点点滴滴,催人成长,也使一个不是天才的人终有所得。

他说有些人,经常徘徊在一些地方,好象这个地方能给他一些特别的安全感,那么对于叶锦添,这个地方就是电影,是戏剧,是舞蹈,是场景和衣裳。

“左边有一个大得吓人的月亮,从黑色的地平线上爬起来,一团团雾气,月光很明亮,我看了很久。”

——这本身就是一场电影。电影是造梦,梦里繁花似锦绣。

(顺说一句,这些个序里,李安的最好看。)
posted at 13:56:00 on 04/11/03 by barb - Category: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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