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军官与男孩》，久久不愿醒来，像飘荡在他乡的一个温柔梦境，又像随着某首老歌，浮沉于浪尖之上，“……是这般柔情的你，给我一个梦想，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盈盈地荡漾，在你的臂弯；是这般深情的你，摇晃我的梦想，缠绵象海里每一个无名的浪花，在你的身上……”虽然，这嗅得到海洋蓝色的爱情，是回响在两个男孩的身上。

开头是编舞家鲁迪方丹斯在指导一群孩子们跳舞，现实世界如此分明，颜色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八十年代——明黄，大红，褪色了似的苹果绿，在孩子们筋疲力尽的动作中，编舞家无论如何不能满意他们跳出来的效果，一切像蒙着一层尘。女舞蹈指导问他，你就不能说清楚点，你到底想要他们做什么（让我想起王家卫，据说哥哥生前是与王导有争执的，永远蒙在鼓里，让演员如何心甘情愿）？

是，我到底想做什么？

鲁迪方丹斯回到了遥远的一个梦，时光交错，他看到少年时的自己。嘿，他叫住他，你不能就在房子门口小便，男孩漆亮的眼睛看一下他，说：“你自己不就这样。”径自走到房前的大树底下。这是三十年前的他，漂亮，执拗，年轻得像枝头带露的苹果。

一九四四年，战争的阴影染上阿姆斯特丹，年轻的母亲把杰朗送去边远的海边小镇，以避战争的硝烟。远去的大蓬车里，一车的晶亮眼睛，有人哭了，有人恶狠狠地嘲讽，这一车孩子不知道前方的路。海边小镇领养站里，孩子们被一个一个领走，只剩下我们的漂亮男孩杰朗和稍大几岁的，淘气、粗鲁，爱恶作剧的钟。终于钟也被领走，杰朗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等到了一个成熟、严肃、高大的父亲。

养父家里有五口人，爱嘲弄人的哥哥，温柔的姐姐，慈祥的妈妈，一个可爱的小妹妹。笃信基督的一家人餐餐祷告，生活简单清苦，但不乏温馨。可是杰朗仍然无法习惯，连他们说的话都和自己不同，这海边小镇阴鸷的天，让他觉得苦闷。

直到有一天，看到那架海中半沉的飞机。大海波涛荡漾，那飞机像一段传奇，杰朗不顾一切想泅水过去，被追过来的哥哥和姐姐狠狠制止。直到大胆的钟来找他，两个人偷划养父的船接近那飞机。钟自海中钻进机舱时受了伤，大腿被鳗鱼划了老大的口子，两个筋疲力尽的男孩子脱光衣服，爬在海边半人高的青草地里晾衣服。

茫茫的青草地，一片深蓝浅蓝色旧衣服，两个赤裸裸的男孩身体险在草的旋涡里，白得发出耀眼的光。杰朗的目光自钟的背上拂到脚底，好象第一次发现了一种美，在这碧海蓝天之下，人明明只是生灵之一种，不再在自然之外。

很快，镇上一支加拿大友军部队进驻，纳粹旗帜在人们的欢呼声中降下来，那些英挺的士兵住进了原来的德军营地。镇上的人们沸腾了，加拿大人不仅带来胜利的希望，还带了无与伦比的青春与热情，他们甚至男扮女装，给镇上的老百姓演节目，跳着Gene Kelly式的美国舞蹈。

如果你习惯了片头如洗的天空，萋萋芳草，高得过人的芦苇荡那一片深蓝暗绿水蓝草绿灰白的冷色，就会知道士兵们的这场康乐会有多么像个梦，温柔明亮，带着暖意，让你像小镇上的姑娘们一样，心里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热热闹闹的水兵舞里头，或许他的舞步最动人——那个曾经戴着雷鹏眼镜的，走到杰朗面前，问他要不要吃巧克力的年轻军官。杰朗咕咚咕咚地喝空手里的可乐瓶，隔着人影重重，隔着姑娘小伙子们的青春热情，那是华特的眼睛深深地盯着他。

华特告诉杰朗，他恨当兵，可是仍然当了，父母为他骄傲得不得了。——可是，在教杰朗用望远镜看远处的船时，华特说，“有时你可以用它看清敌人的脸——跟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在敌方……”又轻轻地纠正自己，“这样想不对。”

这个小镇上，没有什么比华特更吸引杰朗的了。他英俊，聪明，温柔，愿意在乡间路上教杰朗开车，给他吃巧克力，跟着他去看他心爱的飞机……所有那些哥哥和父亲都看不上的事情。青春勃发的哥哥只对女人感兴趣，又或者是忙着干体力活，给奶牛接生；父亲是打鱼好手，有深沉的父爱，但藏匿得太深，他如此严肃，让他感觉不到热。只有华特，那带笑的脸，跟他讲格列佛的大人国——布罗卜丁奈格，讲对于战争的不情愿，打飞纳粹“不准进入”的牌子，教他装弹药，告诉他，你的这双手可以做艺术家，画画或是雕塑，告诉他……Listen, I’ll take care of you, I’ll be there.

刚开始，他甚至听不懂他的语言，华特也听不懂他，可是没关系，在那样旧画一般的天幕草滩，只要他追逐着他。像那天林荫道上，华特的吉普车跟着他向前，倒退，转身，寸步不离，亦步亦趋。

这部影片让你知道这段同性间的爱情可以美妙得像首诗。

电影不是大制作，音乐并不精致，可是如波如浪，载浮载沉，轻轻托着这样一个梦，让任何人都甘愿怀着喜悦沉下去。

杰朗等着华特取吉普车车钥匙，等急了，推开营房沉重的大门——那是一个他所不了解的世界，灰暗沉重，有大张的台球案，狭小阴森的过道和无数道门。那些门里面，是士兵们乱七八糟的床铺，充斥着烟雾，和女人肉体，大兵们在此一夕尽欢，可是这些看着令人厌恶。——只除了华特的房间，这是唯一一间整洁干净的军人宿舍，白净的床单，码放整齐的枪。这是杰朗异乡的异乡，最美好的秘密花园。在这里，他和华特交谈，玩耍，做爱……相信我，并不猥琐，杰朗口中死命咬着华特的手指，我想那一瞬轰然落入他记忆，永生不能忘记。

难以想象导演是带着怎样的一种温情来拍摄这部以鲁迪方丹斯的自传小说改编的电影，叙事语言如此流畅，毫不枯燥，真真正正，抵死缠绵。

应该是华特把杰朗造就成艺术家。康乐舞会后的夜里，他第一次教杰朗跳舞，他把这个只到他肩膀的孩子抛起又落下，映照他俩的那道光透着入夜的幽蓝。摄影师的镜头随时随地提醒你，青春原应这样美，爱情原应如此纯净，无关性别。

在草滩上，杰朗第一次跳出自己的舞步，一步、两步、三步，抬脚，一步、两步、三步，抬脚，音乐奏出了孩子心里的调子，华特跟着他，一步、两步、三步……这种亲昵与相知，比亲吻还深。

战争是幕后永垂的阴影，可是在这万里青空之下，碧浪滔天之间，可以有这样真挚的情感，赶去他心中的创伤。在失去他以后的三十年，自始至终抚慰他的心灵。

在看碟的间隙，我不止一次想起英国导演德里克加曼（也是著名的同性恋艺术家）的那段话：“爱琴海中的珍珠鱼，深深的海水，冲洗着死亡之岛……在轻柔的风中，丢失的男孩子，永远睡熟了，深深的拥抱，咸咸的嘴唇相吻……我们的名字将被忘记，没有人再会记住……在你的墓上，我放下一株飞燕草，一片蓝色。”——绝望的同性恋情总让人想到死亡，可是《军官与男孩》却让人看到了生，看到了爱的暖意，看到了光。

那次相会之后，杰朗偷偷拿走了华特的旧照片，那个英挺的年轻人瞬间的定格。华特也跑去给杰朗一家人拍照，他叫杰朗笑，可是杰朗皱起了眉头，说：“这里还没有你呢！”华特拉过一个稻草人，说：“这就是我。”把挂着自己身份牌的项链套在稻草人的脖子上，杰朗紧紧搂着稻草人，才终于有一个笑容。

又是夜深回家，华特送杰朗回去，严肃的养父迎出来，带着责任感和对养子的细心洞察，这个虔诚的教徒洞悉这个秘密却不愿开口。他把华特拒之门外，就像当初拒绝这些异乡军人带来的新潮文化，和拒绝那两个男孩子甘之如饴，代表着性之甜美的巧克力糖。他也不愿意替华特转告那句戛然而止的“明天……”

明天是新的一天，可是当杰朗听到和士兵谈恋爱的姐姐说，收到了士兵的告别礼物，他疯了一样地推倒小妹妹，夺去自行车——依旧是那片绿草地，可是帐篷不见了，依旧是那幢营房，可是斯人已去。

那是一个那么不好的天气，阴云密布，杰朗发现装着华伦照片的衬衫也被妈妈洗了，他拼命抢出来的，只是握在手中的一堆碎末，大雨倾盆而至。

夜里，雷鸣电闪，杰朗惊醒，冲到门外去拿稻草人颈上，华特留下的金链。小小的身躯被雷电击倒在地，拿着项链的手心被灼伤，自此留下一生一世的伤疤。

这伤疤是在手心里，还是在心上？

战争胜利了，生母接他回家。电影中无数次出现的大海，第一次带着红色的光。教堂里庄严的声音说：“摩西将他的手指向大海，红海分开让以色列人通过，但当法老的军队追上，红海接合将大军淹没……”那道曾经带给杰朗的光成真了，可是那光自己已经消逝。

神父对他说：“阿姆斯特丹的食物充足，整个荷兰都自由了！这是历史上的一刻，也许是你此生最重要的时刻，千万不要忘记！”

杰朗说：“我永生不忘（Never, Sir.）。”

——我也忘不了，在杰朗和华特在一起的片段，我最心爱的那段Jazz音乐In the Mood是如何响起，细细碎碎，遍洒在包容无限秘密与爱情的海平面上。

鲁迪方丹斯在船上与杰朗说再见，回到他的舞者们中间，他不再毫无目的地苛求，只是让他们拿出热情，自由地跳——他自己手中拆开一个信封，看到两张黑白照片，第一张是当年的全家福，第二张，是一面军人身份牌。华特，一九四五。

“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是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梦想，仿佛象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是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