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清华看云门回来。

云门舞集，是我憧憬多年的台湾现代舞团体，曾经以为今生不能得见。

我最早知道它是将近10年以前，忘了从什么渠道。后来，因为香港最负盛名的影评人迈克撰文，给我心目中的林怀民又添了几抹异色（前不久又见李碧华写，题目是《万艳同杯借梦尝》——她看的是红楼梦）。林怀民是云门舞集的创始人，最早以文字出名，却醉心舞蹈。这么多年，我只听说过因为音乐、写作、绘画而“不务正业”的人，这么热爱舞蹈，大学毕业、文名有成之后才开始旁骛的人，林怀民我第一个听说。

现代舞总让我想起音乐中的另类，充满了摆脱束缚的欲望，却不得不借助传统手段表达，反而成了最认真的传统继承者。某种意义上，不管个人体验如何，我认为他们更加爱音乐、舞蹈、绘画、文字……不吐不快的欲望，隐藏着勾人摄魄的热情。林怀民，像这次来的云门2舞蹈总监罗曼菲一样，表面应当是温文尔雅的人，却表露出内心这么多的冲突和渴望，挺让人高兴。看现代舞也是一种痛快。如果天和地还足够原始，天够蓝，不管绿草还是荒原，我想大多数人都情愿手舞足蹈。在这种渴望灰飞烟灭的时候，看看别人跳也是好的。

今天林怀民虽然没来，但总是地道的云门，吾生也有涯，不用巴巴地等着去台湾了。

这次，云门2的罗曼菲从浪漫、古典芭蕾讲起（有舞者示范），直到邓肯，到玛莎葛兰姆，到云门舞集，时间安排得好，都觉得经过舞蹈史的宇宙洪荒了，才一个半小时过去。舞蹈之美，只看CCTV文艺晚会之类的节目，什么也体会不到。看芭蕾也不行。都是做作到了精致，像工笔画，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现在发现，这话说得过早过浅薄，我哪里懂得芭蕾）。现代舞的名字不好听，却把手舞足蹈做到了极致，唉，相比之下，语言真是乏味。

舞蹈太多，先把记得的说一说。

《白蛇传》
云门最早的舞，林怀民编，七十年代首演大热。今天只跳了其中断桥一断，许仙送伞。只见：白蛇小青如此多娇，引无数GG大跌眼镜，恨不得竞折腰——要我说，在京戏的鼓点、玛莎葛兰姆（对台湾现代舞影响最大的舞者，以腹部力量带动全身舞蹈著名）动作的结合中，一身刺眼翠绿的小青才是我的焦点，象李碧华的《青蛇》，那般的妖娆媚惑。真想吹个口哨，唱一声“虹彩MM哎呦喂，长的好那么哎呦喂……”

把京剧和舞结合起来，林怀民不是第一家，所以，在73年的台湾受欢迎的作品，好则好矣，也就是一阵巴掌就过去的。

《薪传》
也是林怀民和云门的成名作，原意是表现前辈先人出力干活的辛劳和美德的流传，跳的这一小段集中表现力量。舞者一出场，乍随动作一声爆喝，真有震慑效果，把好多人吓了一跳。我觉得现代舞最好的地方，是让男舞者像男的。传统意义上的舞蹈，不管是什么，老觉得男的有点女性化。现代舞中，男性终获自由，就算不展示力量，也另有有别于女性角色的吸引力。不过，有个问题，男的愈象男的，女的却愈不象女的，尤其在群舞中，性格特点模糊了。

《水月》
独舞。据罗曼菲解释，在台湾演的时候，舞台是很复杂的，有满台的水。现在只有一面蓝幕，几只灯。不过倒是孤清得干净。她还说，这倒象邓肯当年演出的舞台，简洁而朴素。我喜欢这样。不过水月的舞者衣服太透明了，薄如蝉翼，这样的衣服舞台大了有距离才好看，一旦在小舞台出现，有点纤毫毕露，肋骨清晰可见，虽然形体很美，总被动作中骨骼的幅度分散了我的目光，这是没法子的事（当时现场只有一个小礼堂大小）。

后来根据罗曼菲的介绍还出了段小插曲，云门2唯一的外国男舞者是澳大利亚来的——为了爱情（伟大的目的），他的女友就是跳水月的这位。

澳洲青年剃了光头，跳了很好的踢踏舞，还合演了段爵士，但论真格的现代舞，太过魁梧，还是有点笨重。

《面具》
是艺术总监罗曼菲自己的编舞。刚开始觉得舞蹈一般，因为学木偶的太多，只觉那面具做的精巧，不象一般市面上笨不拉唧，还有，音乐特别好听，大、厚、流畅，让我想起罗伯特雷德福的《大河恋》（直译是“一条奔腾的大河”，正合曲意，不过曲子更象暗流）。如果不配舞蹈，曲子未必觉得压抑，和舞合在一起，只觉生也堪哀，却添多一点调侃的味道。舞的末节越来越好，真让人投入地觉得那“木偶”四肢摇晃，花若离枝的脆弱无助。这种东西不能当它含义太深的看，要不，情何以堪，该长歌当哭去了。

《影子》
我最喜欢的一场。因为背景配的诗很好，念诗的人嗓音圆润、一往情深，舞蹈中却从阴郁舞向了暴戾，刚开始似相承，其实是相反，对比强烈，很抓住我的心。

那样静的舞台，只有男主角和影子，两个人静静地动作，诗开始，“如果……如果……”深情如许（哪位知道这诗呢，告诉告诉我吧），如果是传统舞又该两情相悦了。换在这舞台上，却是影子炽气愈长，一件一件剥去了主角的外衣穿戴在自己身上，充满的暗喻的舞蹈。我不想猜这暗喻的内容，只觉得从平淡到潮起的暴力特别精彩，内心快掀起一片狂潮（又是影子，舞台又黑，只有顶灯和一盏小小的角灯，让我想起“暗黑破坏神”）。

Tantalus
希腊英雄的名字恁地拗口。话说这个Tantalus是个被罚的英雄，身浸水中而渴不能喝，头上悬果而饥不能食，舞蹈其实是现代而抽象的，取这个名字，意指欲望得不到满足。这是今晚最好看的舞，也得到最热烈的掌声。

大家穿常服排排站，做死板的动作，每每有人违规，想干点儿小动作又怕不知名的什么管制。象小时候上自习，有个老师站在后窗悄悄张望，虽然教室里没人管，人人却知道他在那里的，也不敢乱动。整个舞蹈都是这样，动作简单但强度极大，眼见得全部参加的人都滴汗了。从空白无声，到配上人声（刘索拉那种人声表演），到群舞中不耐烦的女孩喊了声SHIT，才叫真正的现代舞，又抽象，又具体。最好玩的是跑步的动作，飞甩双臂狂奔（按那速度比罗拉跑的还快），脚越原地迈步，一出来，家猪就笑说知道日本漫画里的跑步动作是哪儿来的了。

还有很多，零零散散随罗曼菲的介绍跳的舞，记得伴着古典芭蕾的那段圆舞曲很悦耳。特别流畅的一个过程，上溯到表演，他们的准备很用心，诚恳、实事求是、有知识，是我觉得他们最好的地方。看完这个，觉得北京现代舞团的东西不如他们好，主要是缺了那一份自由的感觉，释放肢体，才得自由。就象罗曼菲说的，终舞编舞体重90公斤，却热爱芭蕾，也跳，吉塞尔里的路人甲什么的。我觉得他是个不一般的编舞，看了这一场，大家都知道，对人对自由的渴望表现得很贴切。

去年曹诚渊（香港城市当代舞团的前任艺术总监）演讲时，放过很多现代舞的片子。今天看过云门2，总体觉得中国人的现代舞比西方还差一些，或者说，远不如西方现代舞“怪异”，多半因为跟舞蹈和文化的历史有关的原因。好处是也带来很多新奇的东西，由人沉吟琢磨。现代舞让人真心喜欢舞蹈，回来时把云门2的宣传照贴冰箱上了，真是沉醉不知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