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b的不老歌

22 July

项目

前两天因为看《冰风暴》(The Ice Storm),特地把李安传记《十年一觉电影梦》翻出来看。我觉得这本书既然不是李安自己写的,不如叫“他的前半生”算了,因为只写到《卧虎藏龙》时期,看起来是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衣锦荣归的产物,在意气风发的时刻趁热打铁急急催谷。

书写得不怎么样,虽然感情是真诚的,作者和传主都想捣鼓出些内涵意义,岂知观众读者们只是好奇,想满足平常的好奇心罢了。从电影看,我不觉得李安是逻辑思维能力特强的人,这本书也是这样,经验很多,主意更多,但没有理成明晰的脉络,是一种先经验后解释试图自圆其说的辩解,不是主动的“三思而后行”的纪录。在生活里它有它的好处,显然是美国文化的教益,做了再说,边做边提高总结归纳衍生。李安的成功,我觉得完全不是因为艺术天分,而是开创性,试探、实现新的做电影的方式,斡旋和坚持,做成了,独树一帜。他的标志是中西结合(个人经历和电影作品),书里也反复强调这一点。其中个人生活和拍电影经验部分很好看,有故事,有人物,有心理,个性化,满足我这种读者的猎奇心理。但一开始追宗溯源,上升到理论高度,就很罗嗦,扯来扯去,说不到点儿上,虽然东拉西扯一大堆中西怎么从个人体制市场受众等等方面结合,都是很皮毛的东西,而且主观。

顶讨厌的一段儿是拉拉杂杂讲“武学”,不知从哪儿抄来的,跟一些所谓医学专家玄而又玄地讲中医一样,让人只能有一个结论:伪科学。一般认为台湾保留的中国传统及旧学较为完整,那真是不带过滤的,糟粕也统统留下。我不是抨击武侠小说和武术,武侠小说的价值是异次元空间,和《魔戒》、Matrix一样建立一个虚幻世界供人遐想,不是真提供了一套练武的哲学;武术是很美好的,动用身体,继而强健头脑,别人看着好看,对自己又有好处,它有很实用的方法论,但不是玄学。一些号称来自道家理论的所谓“武学”就是这样,字句优美玄妙,乍一看很深奥,一推敲不知所云。

不过读完也不是没有收获,李安不是最高明的艺术家,但肯定是一个高明的项目经理。虽然不能和“曼哈顿计划”(Manhattan Project)相提并论,但是大制作电影动辄资金过千万,演职员上千,规模、复杂性和风险不亚于某些重工业项目。

我和很多资深项目经理对谈过,从他们身上发现,虽然项目管理有自己的专业体系和认证,项目经理本身并不需要具备太多专业知识,譬如手机项目经理不需要自己懂Android和Symbian平台开发、光学和射频、机械和采购、生产和质量。他们动辄领导过百人的团队,管理几百万资金,所需要的不过是控制(卡住输入、输出和联结两者的过程)、凝聚(让来源目的不同的团队成员为一个目标努力)和协调(斡旋在对项目有正反影响力的各种力量之间保证不卡壳)。我们叫项目管理,管理的其实不是项目,而是人。项目经理不只要有经验和能力,还要有人格魅力和灵活性,这和电影导演一样需要创造力。

从这本书里看,李安是一个项目比一个项目做得大,做得稳定,做得成功。他的控制不一定做到最好(超支,追加预算),凝聚力很强(细心观察,调动新老手的积极性,在颁奖礼上分享荣耀),协调能力是超一流的,不但把制片人、投资方、演员和工作人员管得服帖,还是自己电影市场最大力的推手。他很有自知之明,也很有用人的眼光,基本上总能找到和安排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电影的结果基本上和他控制的方向(譬如在艺术价值和市场价值上)不差太多,唯一差到的他自己也说没找明白原因,是他的电影里反响最小的《与魔鬼共骑》(Ride with the Devil)。但是项目这件事嘛,做得再好,总有控制范围的边界,外部不可控因素很多,碰上了不知所以,要过些时间有更多经验和信息才发现,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说李安是高明的项目经理多于艺术家,是因为他的电影总有一种折衷感,像在不同力量间周旋妥协的结果。书里就证明了,他把票房和个人意趣放在等重的位置上考虑,即使不是票房,也是电影节竞赛。他如愿以偿拿奖无数,是高明的项目管理的结果,不是艺术性高超(当然不等于他的电影没有艺术天分,只不过不那么纯粹罢了,反例是伯格曼这样的导演)。

胡说八道这么多,纯粹是因为我自己现在正做一个麻烦的项目所以乱发感慨。所以较记得的一句李安名言是,“小地方圆润一点,大方向、大东西才要得到。” 别看他的作品那么温吞细密,他其实是一个最实用的导演。如果有电影项目管理这门课,真应该请李安当教授。不过这大概是独门武功秘笈,不会出现在假手他人的传记里。

18:16:13 - barb -

07 July

无罪

草草写一下《文静的美国人》(The Quiet American)的读后感。

这是我看的第三本格林(Graham Greene)的书,并不觉得惭愧,实在是太喜欢了而不舍得看的缘故。我看的第一本是《恋情的终结》,然后马上跑去买了一系列格林。他写情感之纠结,无论爱情或信仰,都洞若观火、明差秋毫。本来乱麻似的一团,不知怎么被他写出一种披荆斩棘的快感。

《文静的美国人》一开篇就是格林式旋涡,把人连思维带情绪都稀哩呼噜卷进去。看上去是三角恋爱,英国记者福勒(“我”),美国记者派尔,越南女子凤儿,我差点以为是《恋情的终结》的翻版,要到看到五分之四处,我才突然明确意识到它是本政治小说。尤其是那一句,“他总是单纯无知的。你不能责怪单纯的人,他们永远是无罪的。你所能做的只是控制住他们,要不然就消灭掉他们。单纯无知是一种精神失常。” 表面是写那个“满脑子给善意和单纯无知武装得坚不可摧”的派尔,实际上呢,他是一个文静的“美国人”。

评论家们都说格林是多么敏锐的预言家,书里的一切描写,都像后来发生的越战。我倒觉得任何一个长驻当地深入民间的记者都会产生预言的本能,深入群众,眼睛自然变得雪亮。只不过,任何人都不能像格林这样,把一个瞬间描述得比新闻图片的震撼力更惊人。我印象最深的场景有,主人公福勒跟着法国军队穿越稻田时的尸横遍野、福勒和派尔在碉堡里跟两个越南小兵大眼对小眼、记者俱乐部的战争新闻发布会……比起来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的《冷血》(Cold Blood)才像编造的小说,《文静的美国人》更像真正的新闻故事。

我尤其喜欢这两段:

“今儿晚上,占有一个肉体,似乎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也许因为这一天,我看见过的肉体太多了。那些肉体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也不属于他们自己。我们大家都是可以牺牲的。等我睡着后,我梦见了派尔。他独自一人在舞台上跳舞,跳得很生硬,两只胳膊伸向前,搂着一个看不见的舞伴。我坐在一张像弹钢琴用的凳子上看着他跳,手里握着一把枪,以防有谁来干涉他跳舞。有一张节目表贴在舞台旁边,就像英国音乐厅里张贴的那种,上面这样写着:‘爱情之舞,甲级证书。’”

“我在岗楼脚下站了一会儿,让视力恢复过来。满天星斗,没有月光。月光使我联想到停尸房以及在大理石板上用冷水冲洗一只没有装灯罩的灯泡,但是星光却是生气勃勃的,从不静止,几乎就像是有人在那片广袤的空间设法传递出善意的信息似的,因为就连星星的名字也是友好的。维纳斯星座是我们心爱的一个女人,白熊星座是我们童年的小熊玩具。我想南十字星座,对于像我太太那样有信仰的人说来,可能是一首特别受到喜爱的赞美诗,或是床边的一篇祈祷文。”

这两个抒情的段落,都是枪林弹雨的间隙,描写了战争非常具体的残酷后,主人公喘了口气,那其实是格林见识到的越南乡野的极美。我真喜欢格林一向的这种节奏感,什么都掺乎着来,错综交杂,起起落落之间,唤起无数思绪和怅惘。

另外使我坚决不同意这是个爱情故事的原因是,对三角恋最重要的女主人公凤儿花的笔墨不少,却让人觉得语焉不详,除了温存、烧鸦片、对爱情坚决等等表面化的描述,简直没什么性格,不像真人。我怀疑是拿他自己在舞厅见识过的越南舞女作样子想象的,而那种默默无言的温柔敦厚,更像描写一种民族性(当然也是西方人对东方人的雾里看花),而不是一个有生命的个体。所有精彩的段落都是形容派尔的,他的那种好出身、文雅、天真、偏执、自以为是强加于人……书前有一篇扎迪史密斯(Zadie Smith)的导言说的好,“但那个文静的美国人并没有弄清楚。直到最后,他仍然断定信仰要比和平更加重要,信念要比人们更加充满活力。他那种世俗的天真是一种原教旨主义:他认为应该具有信仰。需要不择手段。重新阅读这本小说增加我对世界各地的所有那些派尔之类人物的恐惧。他们并不打算伤害我们,但他们确实给我们带来了伤害。让福勒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去强调派尔认为只有象征意义的那些死亡的真实性,以此捍卫生命的目标;格林的伟大成就就在于此。福勒至少相当理想化地相信世上并不存在一种值得去为之杀人的信念”。

20:46:30 - bar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