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b的不老歌

31 July

拾遗之二

伏尔塔瓦河边另一座美丽的建筑是民族剧院,专门绕着它打了个转,不过那几天一出舞剧也没有。贝文力《大剧院的故事》写到作曲家斯美塔那如何为它付出一生心血。他的第一部歌剧《勃兰登堡人在波希米亚》即是为了剧院开幕所作。这位先生在十九世纪末还跑到瑞典第二大城市哥德堡的交响乐团当过几年指挥。民族剧院1881年一落成,他立刻跑回国指挥自己的歌剧,结果好事多磨,新剧院两个月后被一把大火烧毁……今天这座建筑是1883年重建的,柴可夫斯基还在这里指挥过自己写的《奥涅金》。





回程经过老城广场,经不住小吃档的诱惑,先来一只烤面包圈,那长杆上一串一串的,掰下一只,趁热就吃。又来一条香肠,一串烤肉,一塑料杯啤酒,立在小圆台,边吃边看球——某韩国公司搞活动,竖起巨大屏幕直播世界杯,那一天斯洛伐克打败意大利,捷克人采声雷动,气氛热烈。





老城广场返回住处的中途是这座喷泉,它对面就是双猫餐厅。那一天在双猫喝多了啤酒,也是坐在这喷泉下休息,是一处亲切的回忆。




天明即起,再如此路线循环往返,查漏补缺,持续晃荡。第一处画墙,所有走过老城广场的人都会看到,它和巧夺天工的天文钟遥遥相望,在熙攘人流里也不显得多惹人注意。回到极简主义的瑞典,我才省起它有多花哨。那天美国同事抱怨瑞典人是多么不解风情,同去布达佩斯特出差只有她一人大惊小怪指着繁复的浮雕怪叫,瑞典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的确他们欣赏的美不是这样的。受他们的熏陶,我也觉得布拉格有过分浮夸的嫌疑,可是当在暮色里看到第三幅墙上的怪脸,突然明白这是个属于清晨和黄昏的城市,那时光线抹去一切浮尘,让所有矫情搞怪堕入尘土扎下根,生出另一副凝肃的气质。








另外喝过两次下午茶。一次在卡夫卡博物馆旁边的粉房子,Glamour咖啡店。墙皮那种介于杏色和水红之间的颜色娇嫩欲滴,让人不知不觉走过去。露天咖啡座刚好看到无敌河景,咖啡很好。但是布拉格的蛋糕很可怕,我没有吃过一次好的,它家也不例外。另一家是座落宁静小巷的红椅子巧克力店,光线昏暗,定睛一看墙上挂满仿旧明信片,各种人情风物花草故事都有,一框框挂了满墙。我喜欢一张水粉的婴儿与小天使,买了给爱玛和爱美丽两位小公主。点单时满以为巧克力就是热巧克力,人家问我要不要什么喝的时我还说够了够了,上来一看,是巨大浓稠的一杯融化黑巧克力,底下垫着蜜桃(是真蜜),上头掼满奶油,腻得我差点没昏过去。








布拉格这么古里古气一座城,也并不是容不下现代感。可是我看到旅游书上介绍的“弗雷德(Fred Astaire)和珍姐(Ginger Rogers)”大楼简直怒向胆边生,这么个东西也配。反正实在看不下去,拒绝拍照。倒是被查理桥下堤边的黄企鹅吸引了视线,觉得排排站,很可爱。旁边的小岛公园正搞露天摇滚音乐节,无数人席地听歌,穿过人群看到楼边三座巨婴雕像,小朋友们爬上爬下,很受欢迎。





另有印象深刻的是商场边的大门——那两天我正为了布拉格的大门着迷,太多形式装潢意思了,这一座远看是铁钉拼成字母图形,我正琢磨,C同学叫我凑近看,原来铁钉都是人头。




路过书店,习惯性地张上两眼,不懂也看看。这一窗书虽然是帮西边猎东边的奇,可是装祯很美很捷克,和卡夫卡当年书籍的封面一脉相承(果然左上角就有本vintage Kafka系列的《审判》)。




这座房子,号称建筑博物馆,我其实是在里面躲雨。一层是一间本地前卫设计师合开的店铺,有他们设计或采购来的各式摆设用品,价格绝不便宜,看看是种享受。外面打量,觉得双耳梯形的房子古朴别致,绝不辱没建筑师的威仪。



20:42:15 - barb -

30 July

拾遗之一

又收拾出一些布拉格照片,这个城市真是没完没了。我也学某小姐看图说话,就是我全无秩序,想起哪出是哪出。

老城广场经查理大桥到布拉格城堡的路,每天都要走上一趟。为了图新鲜,还绕到大桥左右两侧的桥各走一次。号称活美术馆的大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美,尤其夕阳西下,暮霭渐升,伏尔塔瓦河略起波澜……简直心都碎了。






查理大桥两侧,凡二十几座巨大黑色雕像,各有故事,肃穆静美,但是实在没办法站住看,瞬即被人流卷走了。传说触摸雕像底座浮雕上的小狗会带来好运,于是小狗身体被摸得闪闪发光。



皇宫大门上两座雕像,肌肉虬结,情节暴力,左右护法。





虽然维塔大教堂没进,不能不认它的宏大庄严。顶上那些哥特尖塔,就如丰子恺《西洋美术史》里写的“纤细而高的瀑布似的柱子”,铁门和尖廊上有无数铁的石的宗教浮雕(丰子恺在八十年前叫它们“薄肉雕”)。据说里面七彩玻璃美不胜收,还藏有皇宫重宝,我们不知怎么铁了心不进去。





在别的城市,常见鲜明的老城和新城的分别,布拉格却总是走不出装饰风格强烈的老城。其中无数个小中心是教堂,没有一座不美。遇见两三座,随手拍下来,就是这样。最美的圣罗瑞塔(St. Loretta)教堂在冷清的城堡背面,游人罕至(好多旅游书都没有提),只有一群美国青年在本地导游姑娘的带领下拼命拍照。所有涂了金粉的地方在夕阳里显出威力,反射的柔光仿佛神迹。可惜照片一拍颜色顿失,找不到一张能看的。







从不知什么小巷下山,看到这一悬空“吊像”。从此在布拉格游荡多了一个动作——仰头看天,果然常常看到奇突的装饰,譬如另一个大屋顶有或站或卧裸女小像,裸女的头是圆灯泡。



又不知绕到小城广场还是查理桥下什么方位,见到这面锁墙,锁是同心锁,所以墙上有无数浪漫留言。想起过了老城广场附近有一巨大扭曲雕塑,是市民捐的成千上万把钥匙做的。



21:41:50 - barb -

28 July

玩具博物馆

玩具博物馆,并没有特别在布拉格主日程上。那天穿过皇宫,绕到维塔大教堂的背后去,看了圣乔治教堂的波希米亚展,就沿着小路缓缓下坡,走着走着见到对面墙顶上伸出吹喇叭的童子像,似乎招揽路人进去,下面挂着牌子,正是玩具博物馆。进去是乱糟糟一个小院子,水池干涸,卡车乱停。却在当中大槐树下立着一座颀长的少年雕像,比例刻意拉长了,线条柔美挺拔,说也奇怪,他早超过了儿童的界线。

博物馆即是他身后塔楼,又长又窄的阶梯,无休止地盘旋上去,建筑的趣味简直大于展览的趣味。玩具当然不会教人失望,可也难说惊喜,全世界的小娃娃钟爱的不就那几样吗,不是洋娃娃熊公仔汽车,就是小家具、积木,于是各种车辆连火车带站台一样不落,洋娃娃那是一摞一摞的,还有成套迷你屋,一层层机器人……最美的是微小的铜灶台、布料柜,样式之古朴精细,让人想起从小憧憬的中药铺。最别致是古董铁皮人偶,拉车的、种田的、扫街的、织布的、打铁的……连孔雀、海豚都是铁皮的(我们小时候只见过铁皮青蛙不是吗)。

也有星战诸君(可惜没有Star Trek),最不要看的是芭比,占了一整层,乏味透了。














20:43:26 - barb -

26 July

立体派茶歇

不承认不行,人是有怪癖这回事,譬如逛欧洲非去动物园,进博物馆非得吃东西……有此怪癖的天朝人士似乎不多,好美食的去轮胎三星,爱艺术的茶饭不思,讲究术有专攻。ffy提到她属骆驼,可以长时间不喝水不上洗手间,真是高品质旅游精英。我正好相反,吃两口就饱了,走两步又叫饿,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如厕,自己都嫌自己麻烦,但是只有一副皮囊不得不好生伺候,所以人在博物馆,常祭五脏庙。我想我未来有望填补“吃在欧洲博物馆”的旅游指南市场空白。

周末在丹麦美术馆吃的三明治虽好,咖啡不怎么样。最好喝的咖啡是柏林老博物馆(Altes Museum)地下咖啡室产品,由一位大妈打理,配上不甜不腻家常风味的奶酪蛋糕,给博物馆盖下味觉的印章,展品早忘了,齿颊留香。食品花样最多选择最丰富的莫过于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围着自助餐式的圆台任君撷取,感觉不吃一顿都对不起梵高……威尼斯的学院美术馆什么都没有,渴得嗓冒金星的我忍不住喝了洗手池的自来水,结果拉肚子,也算是……求仁得仁?

所吃过最有风格最拗造型的博物馆咖啡厅在布拉格的The Black Madonna House(也是九家“国家美术馆”之一)。博物馆展的是立体派,于是其后立体派成了我们的一句笑话,C某看见个枝枝杈杈不走常轨的就点头道,这是个立体派的门,这是个立体派的房檐,这是个立体派的……凡是他看不顺眼矫柔造作的一律称之为“立体派的XXX”。这当然是偏见。虽然缺少透视眼,立体派绘画不知所云,立体派的建筑我看着却是好,鹤立鸡群,特立独行,你看见它就知道是它。立体派在捷克似乎只风生水起了一下子,瞬即风流云散,许多散布各地的建筑只余图片。图片上的风华看着很好,立体派真的立体了,不再在平面上自寻烦恼。所以它和建筑天造地设,于绘画就是蝉过别枝。

博物馆很小,上下三四层,咖啡厅在二层。说它有风格,是因为为立体派现身说法,椅子、窗棂、墙纸、椅子、灯罩、烛台、灯箱上的字……连菜单,处处是立体派有棱有角的设计。不用担心他们的椅子不舒服,屁股下还是沙发垫,革命也要过日辰。

他们的咖啡乱讲究,使一只银盘端上来,玻璃杯、小银匙,配一片包好的小饼干。不好吃也不好喝,连另点的苹果派在内。立体派,只能看,不能吃。丰子恺在《西洋美术史》里说立体派“实在是必然的、当然的”,因为我们看到的物体是多面的,动作是连续的,仅用一面来表示多面远远不够,所以非立体派不可——虽然画面上看不出普通所见事物的形状。我觉得它是方法论多于艺术品,引起的反应不是看而是想。可怜我的欣赏力还停留在感官的水平上!










19:53:38 - barb -

25 July

钟情SMK

昨天去哥本哈根血拼,临时起意去国家美术馆(Statens Museum for Kunst),结果走错了路,费劲巴拉好不容易找到犹如座落荒园的SMK(美术馆对自己的简称)。不只建筑看着陈旧苍凉,门前粗砂地和草木横生的花坛也显得乏人看顾,在阴云密布下面目无光。

进门时是下午两点,一上午埋在商店里没顾上吃喝,这下子脚板疼肚子饿,简直迈不动腿。SMK路径偏远,观众们大概不是仰艺术之名朝圣来的,就是恭谨的艺术学生,没有象我们这样形而下的,一进门先跑到信息台问哪儿能填饱肚子。得知有间咖啡厅大喜(就怕艺术圣殿只管精神不理肉体),兴冲冲前往。半路被热情的管理员拦住,他准误会了我们为啥两眼放光,好心地指导起哪儿是毕加索马蒂斯,哪儿是鲁本斯蒙克……我只好告诉他还没吃午饭呢,他连道理解,终于指了条明路。

在叫作“咖啡共和国”的咖啡厅吃了去哥本哈根这么多次最好的一顿。我点的类似开口三明治,上来小船似的一盘子,家常面包、软硬香肠、火腿、泡菜、豆苗、小萝卜、油杏仁……Cathayan要的牛肉三明治巨大壮硕,吃得赞不绝口,觉得比以前在市中心吃的味道好得多,价钱也公道得多。中间抬头打量,发现这是我到过最高的咖啡店,顶高十二三米,四下一如整个SMK洁白空阔,只点缀了丹麦现代画家Poul Gernes的圆彩点。虽然咖啡不如猴子马丁(马丁的咖啡,the best of best,是我现在喝咖啡的标杆)做的,但有很多果汁汽酒备选,苹果派也不错(一桥之隔,丹麦的糕饼可是比瑞典强多啦)。

酒足饭饱地走回去,正好看到某当代艺术作品,悬呆在旧馆和新馆衔接处高大空间的透明球,艺不艺术不好说,挺新奇好看,有人在半空中的通道驻足合影。SMK的内部,和外表差天同地,光洁明亮现代。本来我们没带现金还有点担心,以前在别的城市逛博物馆美术馆(尤其是他们的咖啡室)常碰上不收信用卡什么都买不了的窘况,这里完全没问题。

本来看了现代绘画隐隐失望(本来也不是毕加索马蒂斯的粉丝),在旧馆另一半和新馆,才发现古典画作徐徐展开,层出不穷,虽然技法是从荷兰意大利学的,内容和表现力却很北欧,外冷内热,人与自然水乳交融……一进新馆第二厅大吃一惊,十几米的天花板,宽敞的大厅,四壁挂满画,一壁船舶,一壁花草静物,一壁人物……人在空间里就够微小了,这布局更让人觉到精神上的渺小。这种瞬间物质和精神上的极大丰富搞得我头晕眼花,决定不看了,下次再来(丹麦政府慷慨,国家博物馆和美术馆都免费,任君进出)。

这次“发掘”到两位十九世纪末的丹麦画家,Vilhelm Hammershøi和Laurits Andersen Ring,一个冷冽黯淡,一个明亮温柔,各有千秋。以后慢慢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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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lhelm Hammershø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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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urits Andersen Ring

10:56:11 - barb -

23 July

又回去了

没搬到欧洲住的时候,觉得自己不中不西,中西不通,没有属性。搬家半年,逛了一些欧洲美术馆,最大的惊喜竟然不是西洋美术(西方),而是伊斯兰艺术(“东方”)。在柏林佩加蒙博物馆驻足良久的,不是巴比伦门,而是伊斯兰馆,有残垣、门楣、地毯、银器、书籍、绘画……为什么有一种似曾相识,不仅仅是布局、技术师法中国画,这两天看Junshan借我的《赭城》,看到其中一两幅十六七世纪波斯仕女图,忍不住叫嚷问家中活字典唐朝是几世纪,答曰七至九世纪——差了六七百年,画中形容体态,俨然小时候看惯看熟的《簪花仕女图》。小时候学中国画,不敢临唐画,因为怎么都画不象,看上去简单通畅的线条,差一笔就离题万里,不敬畏不行。

这么看下来,十五到十七世纪伊斯兰绘画里多有夜宴图,也是盛唐风范。有宅院,有歌舞,有劝酒的贵族少年,翩翩起舞的少女,交杯递盏的客人,厅台楼阁即使是阿拉伯式样,表现方式却让人即席想起《韩熙载夜宴图》,更不缺梅兰竹菊凤凰鲤鱼点缀边角。游牧生活里马的画法,一看就是《虢国夫人游春图》。还有十五世纪画市井街巷的,浴池里外剃头、晾衣服、搓澡,那风物格局太中国了,虽然想不起现成的画,但十一世纪《清明上河图》并不是从天而降,和伊斯兰象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突厥人被大唐打得落花流水的当儿,一点儿没忘带走好东西。

另一样觉得亲切的,是他们绘画、瓷器无处不有的游牧文化。因为在草原上出生,我小时候自以为是匈奴后裔,后来发现全家上下一个蒙古族没有,遗憾死了。但是风吹草低现牛羊,骑射狩猎蒙古包,虽然没有长于斯,但感染到游牧文化的化学分子,一见就觉得亲切。十九世纪蒙古族作家尹湛纳希用蒙语仿《红楼梦》写出小说《一层楼》、《泣红亭》,男主角贲璞玉虽然是像贾宝玉那样的贵族公子,却比银样蜡枪头高明多了,能骑会射。其中蒙古贵族家族饮宴场景,在伊斯兰绘画里更能想见风韵。

但伊斯兰画承继唐风为什么那么晚呢?今天发现上次买的Taschen版Islamic Art提到,八、九世纪鲜少伊斯兰绘画传世,发现最早的大概是十一世纪,我这才想起伊斯兰教禁立偶像(以前不光是无知,还有漠不关心),古书插图都属非法。难怪书里专有一幅清除墙上雕像的画(伊斯兰教禁形象,却有那么多色彩妍丽的人物画;伊斯兰教禁酒,画里却时时畅饮……)。

转来转去,什么都归结到童年那三两下。那种心理上飞越时空的亲近,早打败了理性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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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r Afzal Tuni (伊朗): 看狗饮水的女子

 by Aqa Riza
Aqa Riza (伊朗):席地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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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mal Al-din Bihzad Or A Successor(阿富汗):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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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柏林佩加蒙博物馆看到的铜器,上面是可汗行猎图,精雕细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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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柏林没来得及看的Martin Gropius Bau美术馆的伊斯兰艺术展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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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schen版《伊斯兰艺术》,封面是十七世纪伊朗无名画家画的伊朗王阿巴斯
二世(Shah Abbas II)接见印度来使。这一幅是西洋画风,难怪荣登封面。
和它同期的画,又大走唐画路数。

22:07:11 - barb -

22 July

项目

前两天因为看《冰风暴》(The Ice Storm),特地把李安传记《十年一觉电影梦》翻出来看。我觉得这本书既然不是李安自己写的,不如叫“他的前半生”算了,因为只写到《卧虎藏龙》时期,看起来是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衣锦荣归的产物,在意气风发的时刻趁热打铁急急催谷。

书写得不怎么样,虽然感情是真诚的,作者和传主都想捣鼓出些内涵意义,岂知观众读者们只是好奇,想满足平常的好奇心罢了。从电影看,我不觉得李安是逻辑思维能力特强的人,这本书也是这样,经验很多,主意更多,但没有理成明晰的脉络,是一种先经验后解释试图自圆其说的辩解,不是主动的“三思而后行”的纪录。在生活里它有它的好处,显然是美国文化的教益,做了再说,边做边提高总结归纳衍生。李安的成功,我觉得完全不是因为艺术天分,而是开创性,试探、实现新的做电影的方式,斡旋和坚持,做成了,独树一帜。他的标志是中西结合(个人经历和电影作品),书里也反复强调这一点。其中个人生活和拍电影经验部分很好看,有故事,有人物,有心理,个性化,满足我这种读者的猎奇心理。但一开始追宗溯源,上升到理论高度,就很罗嗦,扯来扯去,说不到点儿上,虽然东拉西扯一大堆中西怎么从个人体制市场受众等等方面结合,都是很皮毛的东西,而且主观。

顶讨厌的一段儿是拉拉杂杂讲“武学”,不知从哪儿抄来的,跟一些所谓医学专家玄而又玄地讲中医一样,让人只能有一个结论:伪科学。一般认为台湾保留的中国传统及旧学较为完整,那真是不带过滤的,糟粕也统统留下。我不是抨击武侠小说和武术,武侠小说的价值是异次元空间,和《魔戒》、Matrix一样建立一个虚幻世界供人遐想,不是真提供了一套练武的哲学;武术是很美好的,动用身体,继而强健头脑,别人看着好看,对自己又有好处,它有很实用的方法论,但不是玄学。一些号称来自道家理论的所谓“武学”就是这样,字句优美玄妙,乍一看很深奥,一推敲不知所云。

不过读完也不是没有收获,李安不是最高明的艺术家,但肯定是一个高明的项目经理。虽然不能和“曼哈顿计划”(Manhattan Project)相提并论,但是大制作电影动辄资金过千万,演职员上千,规模、复杂性和风险不亚于某些重工业项目。

我和很多资深项目经理对谈过,从他们身上发现,虽然项目管理有自己的专业体系和认证,项目经理本身并不需要具备太多专业知识,譬如手机项目经理不需要自己懂Android和Symbian平台开发、光学和射频、机械和采购、生产和质量。他们动辄领导过百人的团队,管理几百万资金,所需要的不过是控制(卡住输入、输出和联结两者的过程)、凝聚(让来源目的不同的团队成员为一个目标努力)和协调(斡旋在对项目有正反影响力的各种力量之间保证不卡壳)。我们叫项目管理,管理的其实不是项目,而是人。项目经理不只要有经验和能力,还要有人格魅力和灵活性,这和电影导演一样需要创造力。

从这本书里看,李安是一个项目比一个项目做得大,做得稳定,做得成功。他的控制不一定做到最好(超支,追加预算),凝聚力很强(细心观察,调动新老手的积极性,在颁奖礼上分享荣耀),协调能力是超一流的,不但把制片人、投资方、演员和工作人员管得服帖,还是自己电影市场最大力的推手。他很有自知之明,也很有用人的眼光,基本上总能找到和安排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电影的结果基本上和他控制的方向(譬如在艺术价值和市场价值上)不差太多,唯一差到的他自己也说没找明白原因,是他的电影里反响最小的《与魔鬼共骑》(Ride with the Devil)。但是项目这件事嘛,做得再好,总有控制范围的边界,外部不可控因素很多,碰上了不知所以,要过些时间有更多经验和信息才发现,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说李安是高明的项目经理多于艺术家,是因为他的电影总有一种折衷感,像在不同力量间周旋妥协的结果。书里就证明了,他把票房和个人意趣放在等重的位置上考虑,即使不是票房,也是电影节竞赛。他如愿以偿拿奖无数,是高明的项目管理的结果,不是艺术性高超(当然不等于他的电影没有艺术天分,只不过不那么纯粹罢了,反例是伯格曼这样的导演)。

胡说八道这么多,纯粹是因为我自己现在正做一个麻烦的项目所以乱发感慨。所以较记得的一句李安名言是,“小地方圆润一点,大方向、大东西才要得到。” 别看他的作品那么温吞细密,他其实是一个最实用的导演。如果有电影项目管理这门课,真应该请李安当教授。不过这大概是独门武功秘笈,不会出现在假手他人的传记里。

18:16:13 - barb -

20 July

K

我还以为Cathayan已经把布拉格忘了,没想到他突然写了个“布拉格的记忆”。我基本都同意,只除了卡夫卡。首先卡夫卡焦虑大概是有的,不过绝不会是为了神圣罗马帝国首都盛衰记和什么莫名其妙的名人争霸赛。

去布拉格之前我从来没读过卡夫卡,走之前找书看,米兰昆德拉一本没有,就只好抽起存了多年的《变形记》。飞机上一看就入迷了,多好玩的故事。好多书都被“经典”的名头害了,一见这样的头衔,普罗大众只有敬而远之。这么薄薄几十页的故事,哪用这么泰山压顶的帽子,完全应该用推销超级畅销书的噱头宣传,人手一本。现代人没有不能理解共鸣的。

但我的确没读过比它更犀利的开头(一觉醒来变成甲虫),真是从天而降,高潮先行。其余部分象好看的通俗电视剧,有闪回,有冲突,有矛盾,有新的高潮,和余味绵绵的尾声,看完没有爱恨,只有一阵惘然。这家人互为枷锁,结局看起来是悲剧,对双方都是解脱。如果是中国人,会高屋建瓴地幽幽概括道,“且夫天地为炉兮,万物为铜,阴阳为碳兮,造化为工”。一个小故事,想象力还是其次的,难得结构上那么紧凑周密,感情又纤细入微,能够牵引出那么复杂的人生况味,他还那么敢下笔(一面平地惊雷似的开头,一面委委屈屈通俗小说式的墨唧)。

我不至于才看一本小说就敢评说起作家生平来,不过恰巧这个版本有卡夫卡的插图小传,约略一看,再加上小说里得来的直觉,他那么拧巴扭曲的想法,十有八九来自家庭阴影。正好最近在看写李安的《十年一觉电影梦》,觉得卡夫卡的这个家庭阴影和李安848象的,都是来源于父系家族的强势家长。李安自己老老实实交待了“父亲三部曲”的来龙去脉,以及拿了小金人父亲还觉得他是不是玩够了电影可以转回学校当教授。他爱得奖,很有荣归故里情意结,虽然是传统中式思维,但以他美国游学历练多年,没有特别原因很难这么看不开。卡夫卡是犹太人,也是传统家族体系,父亲高大强壮意志力强,白手起家生意有成,形象阳刚男性得不得了。他自己呢,体弱多病,多愁善感,所喜欢的一套首先不合家族传统(譬如他最喜欢的经营书店的堂舅被整个家族看不起,被认为是笨蛋),其次不合乃父的望子成龙期望(他爹也拿堂舅当反面教材)。他仗着过人的聪明(并非兴趣)拿到法律学位,又靠家里安排进保险公司工作,一切不合心意仍要勉力强为,精神上不变甲虫才怪。他到死都没能以写小说的成就讨到他爹欢心,李安要比他运气好多了。

当然我是片面简单化了人的成长过程,真理就留给年年出刊的卡夫卡学院去研究吧。

其次我严重不同意C说卡夫卡博物馆无聊,拜《变形记》小传所赐,我觉得博物馆很值得一去。当然C同学并不象我这样携带欣赏美少年的眼神参观。话说当年身高一米八二,体重六十一公斤的法学博士卡夫卡先生还真是位翩翩少年。平时常见的大头照把他严肃化棱角化了,我顶喜欢另一张戴礼貌的照片,神情端肃,表情凝重,年代感徐徐而来,是纯粹物化的美法,你实在不必管他是谁的。博物馆并且搞笑地把他历来女伴们大头照悬在半空,任她们在背景的幽黑黯沉中飘荡,下面是一柜柜他给她们的情书(他字如其人,工整而优美)。

我又喜欢历来书衣——你去布拉格书店里看,装祯极美——光《变形记》就形形色色,甲虫形象都能一百零八变。C同学不喜欢一切现当代艺术,而这个馆刻意为纪念《变形记》的现代意味设计,不讨欢心难免。我对所谓现代艺术抱摸棱两可的态度,既不喜欢也不排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败的就可以一看)。这里面顶喜欢的有两样,一样是用卡夫卡的画做的短片,纠结夸张而绝望。他的画呀,笔触简单,高度抽象,形神俱备,我很喜欢——一见很容易想起张爱玲自画插图,但他起点比张奶奶高,大概是功底好的缘故,一勾一画情境既见。他自己也说,如果成不了小说家,大概有希望成为一个插画家。另一样是K字入口前的铜人,两个赤裸裸的男人对着撒尿,重要部位是机械做的,左右上下摆动,像两个人斗阵法,别苗头,笑死了。他们身下是个浅池,扔满硬币。各国学生走过来,都笑着扑上去。

这些学生们,大多能读德语手稿,想必从德奥来,又想必大有卡夫卡的崇拜者,有的屏心静气在二层黑暗小厅看懵懂的录像,布拉格当年街巷。想到卡夫卡也有在学校痛快思辩的青春少年时,其实有点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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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张特意买了明信片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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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涂鸦


用下半身对峙的铜人,后面的K字是博物馆入口


博物馆下楼楼梯

21:23:37 - barb -

18 July

内与外②

想靠旅行指南找到捷克“国家美术馆”大概是痴心妄想,我看到的LP、DK和布拉格旅游局的导览里没有一个把这件事儿说明白的。幸好避开圣维塔大教堂(Katedrala sv. Vita)排队长龙后在它身后的圣乔治教堂(Klášter sv. Jiří) 旁看到了写着“国家美术馆”的小牌子,试探性地钻进门。逛了一圈波希米亚艺术展,非常纳罕,难道所谓“国家美术馆”就这点东西?出馆时拿了免费宣传单,才搞明白所谓“国家美术馆”不是一个实体,而是把“国家级”画作收藏处统统纳入范畴,一共九处。我寻访了四处,觉得施腾贝格宫(Sternbersky Palác)的画作最值得一看,史瓦森堡宮(Schwarzenberský Palác)的建筑最特别。走过城堡区,一眼望去,总会被它吸引目光。

我对建筑风格一窍不通,据说它是新文艺复兴建筑,墙面刮法叫作“意式石膏刮画法”,有点象现代装修的假砖墙,近前一摸,是画出来的平面,不知道意大利哪里还有这样的建筑。因为是黑白对比,一扫金碧辉煌的浮华,但装饰风格不减,檐廊上的花纹细细密密。进门格局象四合院,游人坐在石台上歇脚,止步于此。我在里头逛,暗暗地为他们的过门不入可惜。

史瓦森堡宮的内部和其他本地老宅没啥不同,拱顶高椽素墙,楼面展品雕塑画作各占一半,平平无奇。比较特别的是地库——我正迷迷糊糊找路,守门老大爷拉开一道沉重木门示意我进去,我刚迈进去门在身后紧闭,可真吓了一跳,光秃秃一个洞,只得循路往前走。不期然出现一方天地,排满了玻璃柜子,罩在灯光黄晕里,看见有巡馆大妈,我这才放了心。定睛一看,心中大喜,净是些扇子花边瓷器衣服……妇女们喜欢的琐屑。牙骨扇子精心画着仕女花草,很西班牙。花边宽阔精巧,有的豪迈地织成一小匹。箱子柜子嵌满螺钿,玻璃嵌在金座儿里,主教的缎袍厚重如毯……展室静而阴凉,象个洞窟,益于夏日屏心静气。

画作没太多可看的,除了五感图一厅。五感是视、听、嗅、味、触,不同画家年代风格,不知道为何集结在这里(施腾贝格宫亦有几祯)。我很喜欢其中古典插图式的工笔细绘,特地买了一本图册,回来慢慢看。













五感图之嗅觉


窗外

21:31:35 - barb -

17 July

内与外①

在布拉格,一件奇怪的事是有人跟我们问路。话说我们在国内各地就常常被问路,真希望在脸上刻上“路盲”两字,不必每次都讪讪的,青天白日做羞愧状。结果到了马尔默还被瑞典人问路,这倒不足为奇,毕竟本市外来人口占百分之二三十。到了柏林被讲英语的东欧小姑娘问路,幸好我们讲英语而且恰巧从她询问的酒店来。到了阿姆斯特丹也被印度人问路,这也不足为奇,毕竟亚洲面孔互相觉得好说话,人家又是在公交车站问公交车坐法。可是这对德国青年是从哪一点认为这两个双眼散射的亚洲人会认识布拉格的路,并且懂德语呢?大概也是急病乱投医。

扯回来说布拉格的建筑。虽然满街繁复的花纹装饰,真正深入其中而觉得特别的只有两家。一是国家博物馆(Národní Muzeum),内涵取胜;一是史瓦森堡宮(Schwarzenberský Palác),外表特别。

国家博物馆对面有醒目的瓦茨拉夫广场(Václavské Náměstí),门口有巨大雕像和流水飞溅的喷泉,美则美矣,不能和查理大桥的活历史相提并论。真吸引的是里头的装饰,一是花样繁多的马塞克地砖,精致美观程度马上让我想起柏林博物馆岛的新博物馆(Neues Museum)织锦缎一样的地砖,在脚下这么下功夫的建筑,目前也只见到这两家。

又一处漂亮广阔的所在是“万圣殿”,所谓万圣似乎是捐献者,总之许多镌刻名牌的头像竖了一圈,居中是广阔的太阳形大理石砖,抬头是高高在上玻璃穹顶的天光,四周金色拱柱圈着四面大画,这气势你不要看画了,先被那金碧辉煌吓一跳。捷克人做了一个富足的示范,咱有钱也要有个体统不是?

国家博物馆的展览么,和这堂皇的布景还真不匹配,以严肃恭谨的自然科学为主,一馆各种矿石、宝石、化石,看得人头晕眼花,又不像中国的奇石那么古怪逗趣。如果说瑞典人是欧洲的木工,捷克人可不就是矿工,矿工对石头料想没有把玩的心情。一馆各种标本,小到昆虫蝴蝶,大到牦牛鲸鱼,鲸鱼骨架高高地塞满了一室天花板,站在它“肚子”底下仍然想不出活鲸是怎么个大法儿。虽然在布拉格没时间去动物园,Cathayan说到了这儿也等于去过了。又一馆本地文物勋章,和天朝几个省博没法比。放弃展览,只看建筑,也值得走一遭。
















07:43:52 - barb -

15 July

Artis

阿姆斯特丹Artis动物园终于退钱了(多收我们一倍门票钱),觉得时间漫长,几乎都忘了,算算才一个多月,这在暑期欧洲好算高效了。他们也不是无缘无故劳动。起先公开电话打不通(只限荷兰境内的收费电话),我胡乱拨到荷兰旅游局,一个声音温柔的罗伯特先生说,最省钱省力的办法是你发邮件给我,我来替你追。果然就收到罗伯特的回复,说已经去信动物园,咱们盯着点儿,如果没动静我再追。过了一阵子没啥反应,我通知罗伯特,结果收到了他女同事的信,说罗伯特休假去了,这事儿已经交待给她,她干脆给动物园打了电话。又过了一阵子,动物园突然来信要帐号,并且友好地说,希望此事不磨灭您对动物园的美好印象。毕竟收回了三十二大元冤枉钱,昨天在小广场大吃一顿。

对荷兰旅游局的印象非常好,友善、负责任,罗伯特君特地用中文问候我,好象我不是来给他添麻烦的,倒是贵客光临。除了这段插曲,阿姆斯特丹的旅游卡之实用,旅馆免费打折卡之实惠,旅游局免费小册子之信息丰富,都使人印象大好,觉得他们管理得当。

这也提醒了我对Artis动物园的印象。它比哥本哈根和柏林的动物园都小(阿姆斯特丹本来是那么紧紧窄窄的地方么),也没有另两家动物种类多和活跃。本来特别的是作为“动物学博物馆”(所以包含在I Amsterdam卡可浏览的博物馆内)陈列的各种昆虫和动物标本,可是比起布拉格国家博物馆的标本(尤其是巨大的鲸鱼骨架),立刻小巫见大巫。

真正独特的想起来是它的放养,大概来自荷兰人自由自在不喜约束的天性。一些动物满地乱走,尤其是孔雀,自己上下楼梯,逛来逛去。我们好奇地跟在一只雄孔雀后头,他老兄一来精神还开屏了一下子。

另有一小片红砂地,趋前一看是狐猴驻地,有一只蹲在木桩上发呆,良久良久。又一群拉帮结伙地打闹着穿过空地,跳到对面的树上玩。有人靠近了合影,他们也很大方。

另有一件是他们的水族馆,Artis门票虽贵(十八欧元),水族馆不用另付。我喜欢巨鱼那一间,灯光昏暗,水色幽深,两三米长的龙鱼和其他巨鱼游来游去,互无干戈,像深海里的神。可以在长凳上坐着,任你看到什么时候。



门口一只呆鸟,我在它旁边坐了一会儿,它目不斜视


乱跑的鹤


安静的白鸟,叫什么呢?


尾随了一会儿,他就开屏了。


狐猴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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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猴二号和我


可爱的大耳朵小狐狸


我是第一次见到浣熊

21:06:07 - barb -

12 July

夏天

我想我最喜欢的女歌手是郑秀文。

在这样三十几度,本地数十年不见的“高温”下,坐在地板上看书闷热,突然想听一把女声,只有拣出郑秀文。我讨厌尖细的声音,也不欣赏太厚实的嗓子,像徐小凤德德玛。我喜欢女声略有点风尘气,但蔡琴就太风尘,听来简直油腻,梅艳芳有恰到好处的沧桑感,但大女人气十足,过于强悍。郑秀文有宽阔的声域,也不乱飚高音,歌声百转千回,铺陈了许多感情,但不滥情。

我尤其怀念梁芷珊填词的《不来的季节》,“春暖暖不到心内,夏蝉把秋愁都唤来”,香港能唱出这样幽幽的往日情怀的女歌手,除了很少出山的刘雅丽(并且刘雅丽也不算女歌手),我记得唱《给我一段仁爱路》时的彭羚,但彭羚的声音比较紧,不如郑秀文通融松懈,是天生的嗓音的问题。刚刚听到这首是《娃娃看天下》,“忘不掉的岁月,印象里是我淡淡泊泊的家,在日记內某夜你话我像痴心娃娃看天下……”,声音也是淡泊的,很容易牵系起三毛和季诺的玛法达,那种一致的成人式童真。

以前看《明日风尚》,觉得郑小姐的专栏胡言乱语,现在印象不改,但至少她有一点傻乎乎的文艺做派。什么都得不着也不怕臊,勇气和心意是有的。或者她已经过气了,我仍然喜欢听她唱歌。

一下子燃起了夏日情意结,下一步,打算再看一次梁朝伟叶玉卿的《三个夏天》。

20:08:22 - barb -

11 July

惊艳

不知是不是因为作为中国人受够了人多,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布拉格,真正惊艳的几处,都是冷清僻静之所。其中最喜欢施腾贝格宫(Sternbersky Palác),二上城堡,专为见它。城堡广场的热闹程度一分为二,靠皇宫一侧人潮汹涌,在等皇宫换岗仪式,和排圣维塔(Katedrala sv. Vita)教堂的长队。另一侧立显冷清,有一个无人的门洞,静悄悄写着一行小字,“往国家美术馆”。循字往里试探两步,发现紧闭的大铁门两扇,几疑走错了,却看到铁门内的阴影里站着穿“国营”式制服的工作人员,那服色是在圣乔治修道院 (Klášter sv. Jiří) 的波希米亚画作分部和国家博物馆看熟了的。

果然铁门上有小门一推即开,进入一个凉爽无人的天地。

施腾贝格宫像很多其他布拉格宫殿一样外圈是回形设计,里面是尖弧顶。不知道是被炸过还是洗劫过,很多墙壁壁画剥落,有的干脆是白墙一面,看着倒颇有古典质朴的气质。大多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里头漫游(偶尔一群美国游客进来,跟着导游冲到El Greco的耶酥像前用相机膜拜一下,扭头就走),自由自在。和别的博物馆一样,工作人员都是大妈大叔们,也许是闷久了,有时候好奇地盯着我看两眼,但大多数时候按各自的分工溜达着巡视去了,我就常常有种独占巨室的错觉。

在这里看到极好的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画作,在柏林看到的画相比之下显得常规而传统。印象最深的一幅是Jan Sanders van Hemessen的Tearful Bride,试着先想象画名再看到画,反应是哇啊啊啊怎么还能这么画。另一幅是卢卡斯克拉那克(Lucas Cranach the Elder)的The Old fool。这两幅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扭曲古怪的感官世界。

但最惊艳的是穿过回形天井,进到Hans Raphon的圣经画小间里。不知为什么唯有这一间保存着天花板的绘画,虽然模糊但颜色鲜艳,红是主色调,呼应Hans Raphon九幅画铺天盖地的红色、金色,不究细节,就有一种天地同辉的壮丽,何况画中人物繁多,情节震慑,交杂在一起,于万籁俱寂里造出一种轰轰烈烈。小厅在一道长廊的中间,我走来走去,在它面前穿梭了好几次。

施腾贝格宫最高的一个厅高六七米,椭圆形,一侧有高窗,一侧挂着幅大画。画不见得特别,但和这么个大屋子尺寸匹配,对面放了一排椅子,后面开着风扇,吹着凉风,我快意地歇了歇脚。

再回到回形天井,左右一看,又发现一个小入口。钻进去一看,哇,好大一个绿荫如盖的后花园。除了三几雕塑,和两个读书人,只有大树野花。走到墙沿低头一看,一条小路深深的在下面,周围看不到热热闹闹的布拉格城堡,只有无边的树。懒得探究是什么方位,高兴地享受了一会儿午后荫凉。



Jan Sanders van Hemessen, Tearful Br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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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as Cranach the Elder, The Old fool (Source) 照片这么一拍,猥亵荒谬的气氛立减


Hans Raphon







09:30:45 - barb -

07 July

无罪

草草写一下《文静的美国人》(The Quiet American)的读后感。

这是我看的第三本格林(Graham Greene)的书,并不觉得惭愧,实在是太喜欢了而不舍得看的缘故。我看的第一本是《恋情的终结》,然后马上跑去买了一系列格林。他写情感之纠结,无论爱情或信仰,都洞若观火、明差秋毫。本来乱麻似的一团,不知怎么被他写出一种披荆斩棘的快感。

《文静的美国人》一开篇就是格林式旋涡,把人连思维带情绪都稀哩呼噜卷进去。看上去是三角恋爱,英国记者福勒(“我”),美国记者派尔,越南女子凤儿,我差点以为是《恋情的终结》的翻版,要到看到五分之四处,我才突然明确意识到它是本政治小说。尤其是那一句,“他总是单纯无知的。你不能责怪单纯的人,他们永远是无罪的。你所能做的只是控制住他们,要不然就消灭掉他们。单纯无知是一种精神失常。” 表面是写那个“满脑子给善意和单纯无知武装得坚不可摧”的派尔,实际上呢,他是一个文静的“美国人”。

评论家们都说格林是多么敏锐的预言家,书里的一切描写,都像后来发生的越战。我倒觉得任何一个长驻当地深入民间的记者都会产生预言的本能,深入群众,眼睛自然变得雪亮。只不过,任何人都不能像格林这样,把一个瞬间描述得比新闻图片的震撼力更惊人。我印象最深的场景有,主人公福勒跟着法国军队穿越稻田时的尸横遍野、福勒和派尔在碉堡里跟两个越南小兵大眼对小眼、记者俱乐部的战争新闻发布会……比起来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的《冷血》(Cold Blood)才像编造的小说,《文静的美国人》更像真正的新闻故事。

我尤其喜欢这两段:

“今儿晚上,占有一个肉体,似乎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也许因为这一天,我看见过的肉体太多了。那些肉体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也不属于他们自己。我们大家都是可以牺牲的。等我睡着后,我梦见了派尔。他独自一人在舞台上跳舞,跳得很生硬,两只胳膊伸向前,搂着一个看不见的舞伴。我坐在一张像弹钢琴用的凳子上看着他跳,手里握着一把枪,以防有谁来干涉他跳舞。有一张节目表贴在舞台旁边,就像英国音乐厅里张贴的那种,上面这样写着:‘爱情之舞,甲级证书。’”

“我在岗楼脚下站了一会儿,让视力恢复过来。满天星斗,没有月光。月光使我联想到停尸房以及在大理石板上用冷水冲洗一只没有装灯罩的灯泡,但是星光却是生气勃勃的,从不静止,几乎就像是有人在那片广袤的空间设法传递出善意的信息似的,因为就连星星的名字也是友好的。维纳斯星座是我们心爱的一个女人,白熊星座是我们童年的小熊玩具。我想南十字星座,对于像我太太那样有信仰的人说来,可能是一首特别受到喜爱的赞美诗,或是床边的一篇祈祷文。”

这两个抒情的段落,都是枪林弹雨的间隙,描写了战争非常具体的残酷后,主人公喘了口气,那其实是格林见识到的越南乡野的极美。我真喜欢格林一向的这种节奏感,什么都掺乎着来,错综交杂,起起落落之间,唤起无数思绪和怅惘。

另外使我坚决不同意这是个爱情故事的原因是,对三角恋最重要的女主人公凤儿花的笔墨不少,却让人觉得语焉不详,除了温存、烧鸦片、对爱情坚决等等表面化的描述,简直没什么性格,不像真人。我怀疑是拿他自己在舞厅见识过的越南舞女作样子想象的,而那种默默无言的温柔敦厚,更像描写一种民族性(当然也是西方人对东方人的雾里看花),而不是一个有生命的个体。所有精彩的段落都是形容派尔的,他的那种好出身、文雅、天真、偏执、自以为是强加于人……书前有一篇扎迪史密斯(Zadie Smith)的导言说的好,“但那个文静的美国人并没有弄清楚。直到最后,他仍然断定信仰要比和平更加重要,信念要比人们更加充满活力。他那种世俗的天真是一种原教旨主义:他认为应该具有信仰。需要不择手段。重新阅读这本小说增加我对世界各地的所有那些派尔之类人物的恐惧。他们并不打算伤害我们,但他们确实给我们带来了伤害。让福勒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去强调派尔认为只有象征意义的那些死亡的真实性,以此捍卫生命的目标;格林的伟大成就就在于此。福勒至少相当理想化地相信世上并不存在一种值得去为之杀人的信念”。

20:46:30 - barb -

05 July

两只猫和三支小提琴

那么可爱的名字,都是饭馆。

两只猫,是在老城广场附近瞎转悠看到的,那是第一次看见门廊。先没留意到餐厅摆在门廊下的桌子,一眼看到了外壁上一灰一黑两只猫图画,哎呀呀,双眼直冒红心。远远隔着马路拍照时发现顾客盈门,料想滋味不差。第二天玩累了特地没进中国菜馆,多走了两条街去到他家。

届时过了饭点,人不多,我们被延到里面的卡座,一面靠墙,墙从脑瓜顶上弯成穹顶,画着漆光闪闪的图案。我一看深浅绿相间的桌布,白底绿猫图案的简陋纸餐垫,透着街坊气,龙颜大悦。Cathayan来了个大肘子(猪膝),我要了炖牛肉(Goulash),末了用里头配的面包团子(Knediky,像面没发起来的馒头)蘸汤吃了个一干二净。啤酒问都没问点了两个,没想到上来高头大马的两扎,并且十一度酒精,直接导致的后果是两人出了饭馆在对面喷泉下坐了一个钟头头才不晕了。

我最念念不忘的是他家的土豆汤,小小一碗,里头只有少许蔬菜和土豆,没有肉,却又浓又香。土豆粒在融化的边缘,形状尚存,放进嘴里烫了舌头,还是忍不住一口又一口。捷克克郎五十块,合人民币不到二十。边喝汤,边听墙角老先生拉风琴。在这样人客稀少的午后,拉琴不嫌浪费吗。但老先生看着地板,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这样的酒足饭饱一天一顿足矣,所以下一天二上城堡后,才敢找去聂鲁达(Nerudova Ulice)大街的三支小提琴(U Tri Houslicek)餐厅。门面不算大,和餐厅内堂等宽,并排只够放两张桌子。门楣上有简洁的(以捷克的标准)小提琴浮雕。可爱的是进门台阶上有个拉提琴的金色童子把守菜单,脸宽宽的,憨厚可喜。虽然在餐厅拍照十分失礼,在他家我总是忍不住按下快门。

这一餐呀,大概是今年几次旅行的制高点。吃得很简单,Cathayan继续炖牛肉,我决心尝尝捷克烤鸭,没想到一端上来是半只,也配了面食,不是馒头似的Knediky,却是一种黄色死面蒸糕,我叫它窝头。鸭子皮脆肉软,窝头软中带韧,每样都不舍得剩下。那边厢C先生对炖肉赞不绝口,说比两只猫更上一个台阶。总之吃得心满意足,席间除了好吃好吃,好象再也顾不上说别的,风卷残云,狼吞虎咽。结果连百分之十的小费,加起来是马尔默随便吃顿晚餐的价钱,那马尔默晚餐还是不知打哪儿来的二把刀厨师随便做的,天地良心。

并且餐厅主人似是音乐世家,要么就是地址是古迹,就餐时三不五时有导游带着旅行团站在门口讲解。游客们好奇地向里面窥探,我端着皮尔森(Pilsner)啤酒,真想向他们欢乐地招呼,进来呀。



两只猫


头顶上的油漆画


土豆汤


三支小提琴




装饰热闹闹的,捷克人压根儿没想追求雅致


炖肉配“馒头”


烤鸭配“窝头”

21:14:13 - barb -

04 July

穹顶

布拉格人爱煞圆屋顶。低如一间临街餐厅,高如国家博物馆万圣殿的天顶,都在室内建成穹顶。无论是我们第一顿饕餮的两只猫餐厅,还是特地去看画的施腾贝格宫 (Šternberský Palác),进去都像山洞,区别无非是大山洞还是小山洞罢了。

老布拉格人又爱建门廊,老城广场和城堡广场一带老房都有见到。在门面和大街之间跨出一道廊作为人行道(比中国南方的骑楼宽阔),有的被咖啡厅占去摆椅子,行人穿行在咖啡椅间,大家都不在意,走着的人和坐着的人互瞟两眼,相安无事。这些门廊也都建成穿插的弧顶。以至于我们这些住惯北方横椽平顶房子的人纳闷不已 ——为什么捷克人一面住着比北欧还高大的房子,一面要用这些穹顶把空间缩小?C的家乡有如此穹顶的窑洞,但那毕竟是黄土里打出来的,为了承重,捷克人可是为什么呢?

虽百思不得其解,仍乐在其中。门廊圆顶首先错落活跃,一扫平顶的单调乏味,其次晴雨两宜,日光下穿行既阴凉又仍在室外,雨天不用占人屋檐而避雨,尽可以慢慢打量雨帘。又有时在建筑中见到一个门洞,刚开始不敢走,认为是死胡同,后来在迷路中渐渐摸索出来,那常常是通往另一片街的通道,从阴暗里钻出来,柳暗花明。


















07:41:53 - barb -

03 July

门面

不知道布拉格人是更有商业头脑还是更有艺术热情,很多装饰繁多、花枝招展、历史感十足的外墙都属酒店所有,沿街的小店也多见独树一帜的门面,即使火药塔到城堡的大路纪念品集中地也不例外。一般是在弧形对开的门窗内侧画人物、场景、图案,这样日头下敞开门成为浑然一体的广告。有些不面街的饭馆(在老城广场看到很多天井式的小花园饭馆,隐藏得很深,走进去却豁然开朗)干脆在外墙上来一幅恢宏复杂的大画,或是利用窗子的格栅,画上或亲切或古趣的图形,指引你勇往直前。

往城堡上坡的聂鲁达大街头上有一家木偶店,门上画着的滴泪女子即使遥望也很惹眼。我不太爱在旅途中买东西,没走进去看,但是每次经过都不免被它吸去注意力。

另外最喜欢的是一家旅馆附设的餐厅,门面用阴沉的色调画着戴礼帽、穿风衣、提着手提箱的男子,在煤气灯下行色匆匆,像五十年代电影里的特务接头。左窗画着两个人帽檐压低神情凝重地走进去,右窗却变成两个人手拿乐器其乐融融,显然是吃饱了肚子。可惜呀行程紧凑容不下更多顿饭,不然真要进去尝一尝。


















06:09:24 - barb -

01 July

我所看到的布拉格

不得了,我还没唠叨完阿姆斯特丹,某人竟率先推出了布拉格。以前都是和女朋友结伴或独自出行,享有独家新闻权,于是心安理得地慢慢唠叨,这样的竞争还是头一回。幸好还有一两张独家图片(因为霸占了新相机,虽然并不比旧的高级很多),不枉我还保留着抢新闻的基因。

我所看到的布拉格,首先是一个滥杀胶卷的地方,就让我们庆幸数码相机的出现吧。刚开始找不着路还不觉得,等到老城广场一带摸熟,又数次三番地上城堡,无论繁忙大街,还是偏僻巷径,举目皆有胜景。同一条伏尔塔瓦(Vltava)河,同一座查理大桥(Karlův Most),同一座城堡(Pražský Hard),在晨曦、暮霭、晴空、密云下看起来都不一样。分别从查理大桥左右邻的两座桥上看过几次,没有一次不感叹。

那天回到公司,碰到中国派过来的彼得大哥,问“听说你布拉格之恋去了?”在布拉格街头是有这种感慨的,若描述一场发生在异国的恋情,布拉格再好不过。难怪全度妍的《布拉格恋人》要把老城广场的扬胡斯纪念碑围起来制造一座虚幻的恋人墙,难怪《交响情人梦》要安排野田妹住在波希米亚大饭店。那种浮华,美丽得近乎虚幻,可是又有巨大坚固东欧式的建筑作为基座,强壮和柔丽融于一身,让人有点迷惑,又有点恍惚。其戏剧化尤胜威尼斯。

而且还便宜(比起可恶的瑞典物价,或更可恶的丹麦物价),还有好吃的。我们付了相当于阿姆斯特丹三分之二的房钱,住在包早餐的四星级酒店,比起阿姆斯特丹住的二星山顶洞小旅馆(根本没饭馆),真是鸟枪换炮,以至于我老怀疑他们算错房钱,结帐时要狠敲一笔。以悭吝著称的C先生竟然也敢点大堂吧的饮料。大堂吧服务员边看球赛边随便凑合出来的冷盘味道竟然不赖,在这个良好征兆下,后来我们果然尝到了CAVA君写到的“做得家常入味的鸡鸭鱼肉土豆卷心菜,和清甜微苦的超级美味啤酒”。

街头巷尾繁华即见,更不要说诸宫殿(也是美术馆)及画作的美艳。美艳显现之处,又常常是朴素清净之所,于是我常在寂寂无声中孤单地惊艳。










21:48:35 - bar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