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b的不老歌

28 January

缱绻光源的舞蹈魔鬼


“就这样舞蹈成为我全部的生命”,看《燕子》的时候总想起玛莎葛兰姆这句话。看完《伤心咖啡店之歌》后,其实不是特别想读朱少麟别的小说,因为一直难于厘清她留下的那片纷繁复杂的印象,绝不是不喜欢,又不是单纯的喜欢,既然故事不晦涩,却这么难言,太奇怪了。她想表达的太多,枝节太多,好象对于支撑故事的主线没什么帮助,可这些又偏偏是我不舍得遗漏的。

可是看到网上书店这段对《燕子》的介绍,我又忍不住立即买来读:

一个脾气暴烈如同魔王的舞蹈教授
一个被排拒在舞台之外的天才舞者
一个总是在逃亡中的彷徨女子
交会在悲欢莫名的孤寂城市
互相曝露了深深的缺憾
又在泪光中见到了
另一个用了解和希望照亮的世界
他们的心里都有一双翅膀
有时比肩
有时单飞
但飞行从没有停歇
……


说到底,那句“一个总是在逃亡中的彷徨女子”,其实是胡说,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倒是脾气暴烈如魔王的教授名不虚传,可是我觉得魔鬼一样的卓教授刻划得其实并不成功,并且即使她的弟子“二哥”出场,阐述了她编舞中对舞者的情欲控制论,也未能成功地解释这个人暴戾性格的来龙去脉。看到这段介绍,我基本上是冲着那句“一个被排拒在舞台之外的天才舞者”去的,龙仔没有教我失望,但是其实龙仔也是来路不明的。他和卓教授那段暧昧,他和阿芳的若即若离以及对情欲的克制,都是谜。

而这是我能想到的《燕子》和《伤心咖啡店之歌》最大的共通点了,总是这种谜样的牵扯、动荡在抛出一段又一段的hook,推着我们匆匆读下去。

走进伤心咖啡店和《燕子》中满怀希冀跳“天堂之路”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群,从事截然不同的行当,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作者却都能提供他们的生活细节。

如果说咖啡店在城市里太普通尚好编造,她对舞团生活的描写却让我大吃一惊——虽然没有真实材料可以参照,可是对我这个舞团的瞻仰者来说,还是有很多看上去可信的地方。这时候我才相信朱少麟写小说是真有天分,并且不免好奇地猜测,难道她也像黄碧云那样加入过舞团的吗。

喜欢阅读,长于思考的阿芳应当代表了作者并且可供我们读者代入,她刚入舞团的感想是:

在学养内涵上我的同侪门是群乌合之众,他们关心在舞台上的走位甚于人类文明发展史,对舞衣上缀花的兴趣多过于雪莱的诗,一念及此我就感到异常孤单,我花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终于置身在纯舞者的世界,与他们挥汗同行我才又发现,我与他们早已经如此不同。

还有阿芳看到卓教授霸占龙仔的示威,哮喘发作而来不及思索的:

加入这个舞团,我到底为了什么?为了美,但这美贡献给谁?谁会在乎?没有人在乎的美算是什么?在这样粗糙的年代里,我们的舞蹈生涯又能达成什么?损坏什么?不都只是短暂的呐喊?

这会不是会是每个顶尖舞者都苦恼过的问题?
还是只有庸人才需念及,顶尖舞者压根儿不会去想,他们像葛兰姆那样,不是自己选择了舞蹈,而是被舞蹈选择?

就像失聪的龙仔手语的,“在我的身体里面,有一个跳舞的灵魂”。他听不到音乐,跟着探照光源而舞,“他是缱绻光源的一个舞蹈魔鬼”。失聪的他失去了牵引的光源,却出神入化地在黑暗的舞台对着影带跳舞那一段,为我对天才的想象提供了充分的背景。

凭着屏幕的微光,龙仔边看影带边模仿,有时流利得更胜屏幕中人,他做了一个经典阿提久姿势,凝止不动长达十几秒钟,连时光都冻结了似的,但是他又不跳了。

唯一的可惜是,对终于上演、至高潮处的“天堂之路”,作者落笔犹如这出谜样的舞剧,太过抽象,对于我积攒了老半天的第三幕热情太嫌不够,反而是对之前阿芳观摩的“二哥”那段双人舞的描述,更能满足我具体的渴望呢。

只觉得他们的共舞令人动容极了,不只是并肩默契,我还看见两个舞者之间完全的信赖,完全的依赖,接近一种具体的情爱。

我们都知道,凌空到最高点,之后便是随着地心引力下降,但是力度够的舞者往往能在上升与下坠之间神奇地停顿刹那,像是凝结在半空中一样,虽然只有几分之一秒的时间,舞蹈的意态潇洒就在此处……她解释这是力量完全爆发的那一瞬间同时放松。

啊,简直像《红圈》里老警察丢掉枪托,举手一枪命中门锁那么酷。
10:35:31 - barb -

27 January

众生


《伤心咖啡店之歌》最惨烈的一幕是海安摔碎耶酥的小陶瓷,用瓷片割破自己的面容。《燕子》最惊心动魄的一幕是克里夫在排练时被荣恩撞倒骨折,永远不能跳舞。

可能每个人感到震撼的地方不一样,可是我看到貌美如天神的海安毁容时吃的一惊,远不如看到克里夫断腿的遗憾来得大。遗憾形成之前是过度的平静,阿芳和克里夫丰腴、从容的练舞生活成功地推波助澜,我的扼腕在于,克里夫从一出现就是配角,那么作为小说核心的舞剧“燕子”选到他和女主角阿芳作为舞蹈的男女主角时,根本就是有预谋他的被迫退出(作者的阴谋啊:twisted:)。可是之前关于他的些少段落,已经足够点睛,清晰地告诉我们他和另一位男主角龙仔的差异,也让他在众舞者中有自己鲜明的形象。

而我向来有配角情意结的,总是忍不住把眼光从主角那里,拐到绿叶身上去。对《伤心咖啡店之歌》是没办法,男性角色除海安舍我其谁,浪游者耶酥根本是他的双生,所以朱少麟的第二本小说《燕子》在这点上大大满足了我。难于找到自我身份定义的混血儿克里夫,因为那种“令人咋舌的纯真”成了这本书留给我深刻印象的第一人。

不纯正的英文和不流利的中文将他压抑在一种青春期的思维状态中,只有舞蹈是他最深沉的表达方式。

舞蹈中我们穿越语文隔阂,直接抵达最真的部分,最真的克里夫彷徨但是刚直,自恋但是擅于亲爱旁人,这使得我眼中的他相当独特。从小习惯了读书考试过关斩将的生活,我们都太懂得瞻前顾后、盱衡算计,而克里夫显出了另一种不设防的开阔,我回想起他在竞争中的友善,他在放浪中的分寸,明白了卓教授选择他扮演蓝衣天使的用心,在克里夫穷于词汇的心灵里,潜藏着浑然天真的爱意。他是一个比我们还要自然的人。

其他配角也各有特色,容恩的人小鬼大、狡黠甚至残忍,以及可怜的身世,显然比《伤心咖啡店之歌》里任何一个配角都复杂。“二哥”李风恒的爽朗、尖锐、果敢、男性化的装扮、凛然的舞姿简直像梁山好汉。阿芳在广告公司的男同性恋好友西卡达的温文、宽容、寂寞、隐忍让人对她羡慕。如同《伤心咖啡店之歌》的女主角马蒂一样,《燕子》的女主角阿芳也是虽自觉平凡微小,实际上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我们要问她们何德何能,让造物之宠的海安、天才舞者龙仔在众生中独把视线、亲爱放在她们身上,我觉得是因为她们代表作者的思辨,代表隐藏的摄象机,静默而专注地观察。在审视自身的同时,她们不由自主手持棱镜,折射出作者无言关切着、厌憎着、又其实是带着复杂情绪爱着的众生。

走进伤心咖啡店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难题,这些生活难题千丝万缕地牵涉当前的社会;走进卓教授舞团的舞者,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身份,却不可避免地受前尘旧事牵绊,弃阿芳而去的妈妈、阿芳幼时的恋人小尹、怀孕却将离婚的姐姐、老俺公、广告公司的同事们、容恩的孤儿院生活、卓教授对“二哥”爱情的逼迫、卓教授的成功与陨落……看似散乱的人群,都在小说的匆匆一角得到自己的位置。也许太过旁枝末节,无助故事的主线,但我怀疑朱少麟的小说根本是没有主线的,她只是在描摹人匆匆的成长,茫然无助,但终会长成。
10:32:19 - bar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