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OUR AMOUR，爱情爱情。

这是朱天文小说《世纪末的华丽》中的一句，然而她爱上的不是爱情，是时装，是色块。

从来听说过这一家女儿对服装的爱——衣服如另一张皮，替女子演练人皮面具当代传奇，女人们为之付出爱意直到生命终结。朱天文这次假借色块，假借小说倾诉这份情意，层层叠叠，写上去是字，看到的却是一堆堆华丽料子。

我若是衣服，收到这张陈情表，当以性命相报。

“八九年春装秀，雪纺、乔其纱、绉绸、金葱、纱丽、印度热里。”

“九零年夏装，海滨浅色、加勒比海印花布、格陵兰岛冰白、透青、纤绿。”

“时光倒流到八七年，邪恶的天使加利亚诺回归清纯，低胸大蓬裙，当年王室殖民地白色隆重登场。”

“梵高引动莫奈，姹蓝、妃红、嫣紫，外赠高更大溪地橙花。”

“虾红、鲑红、蓍草黄，天空由粉红转黛绿。相信许多女子乐得印象派画布披身。”

“八六年，米亚十八岁，体态意识抬头，亵衣模仿麦当娜，缎子、透明纱、麻、莱克布，白天麂皮短裙，晚上换上亮片裙去跳舞。”

米亚爱小凯，MEN’S NONNO创刊，台北东京齐齐发现阿部宽。小凯穿上皮拉链夹克，高腰短窄裙，金属链绑在腹间——那是漫画《NANA》里，大崎娜娜的装束，莲的装束，我与小松奈奈一道在台下眼放热光。

“米亚也爱杨格，杨格终年一条李维牛仔裤，卡其棉衬衫，牛仔旧蓝，卡其泛白——你可以说他脏，但你不会对他没印象。”

“八六到八七，米亚不知老之将至，突然发觉不爱阿部宽，男朋友烟消云散去搞同性恋。分水岭出现——为怕爱滋，服装工业男是绅士女是淑女，中性消失。”

“二十岁她不想再玩，当年踏过金子的田园风，穿过小碎花荷叶边的女友宝贝宣告嫁人。隔年法国大革命两百周年，闻知宝贝生产，她买好红白蓝旗色包裹革命糖打算探望。”

“九二年，帝政遗风。紧身裤鹤势螳螂，织上金线。”

“宝贝开花店兼卖吃食，都是自家烘制的水果蛋糕、契司派、麦片饼干、花瓣布丁。”（为什么不卖饼卷大葱……）

“复古开始，愈趋淫晦。米亚驻足于花店对面拉克华，窗景只有一件摩洛哥式长外衣，象牙色粗面生丝布与同色装潢跟灯光溶成漠漠沙地，稀绝的颜色，是大马士革红织锦嵌满紫金线浮花，从摺起的一角衣摆露出，宽敞袖筒中窥见。米亚闻见麝香。”

“紫绸掀开是麝黄里，藏青布吹起一截桃红衫，翡翠缎翻出石榴红。”

“人造皮毛成九零年冬季新宠，老虎斑马长颈鹿。九零春翻新环保秀，蛋壳白、珍珠灰、牡蛎黑、象牙黄、贝壳青，自然即美。”（丽娘上场，唱：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米亚、宝贝华年渐逝，追求物质，分别是：粉饼、胭脂、米碎花边睡衣、浴盐、香皂、蜡染、马克杯、红星表、百香果、霓虹灯……”

“米亚的情人老段自惭形秽，两人年龄此消彼长，相差太大。”

“米亚开始自造纸张，紫红玫瑰花瓣倒入果汁机。”

“云堡拆散，露出埃及蓝湖泊。萝丝玛丽，迷迭香。”

米亚自己养活自己，“她将以嗅觉和颜色的记忆存活”。

打从什么时候起，我也为物质神迷？
打什么时候起，我打定主意，要待自己好一点？
打什么时候起，眼睛自动搜罗美色？
假期手持花花绿绿画报，眼睛不愿侍奉文字，自动扫描色块薄纱织锦T－back青春的肌肤……

《青年视觉》今年第3期做了一个Tie Me Up专题，大胆狂放刺激，在时装疆土里仍嫌含蓄。Jacobs、Gaultier、Armani，统统搭上阿莫多瓦的快车，里里外外正面反面爱不够，我要捆上绑上爱。潮流兴情色，时装一起风月无边。人活一世，衣料颜色裙裤上衣统统被米兰巴黎放成烟花，供今人景仰后世吊唁。连《悲情城市》的朱天文都要为它披上一件思慕的外衣。女人是女人。

还记得第一次看邓达智写《二十八世祖》，唐装衫裤卷土重来。一条宽脚大裤引得GALLIANO、MARTINE
SITBON、山本耀司群雄逐鹿。“你可以不相信但一定要承认这条宽脚黑裤中国人自己本身努力扔弃犹如上世纪的三寸金莲扎脚布……”不，不是说张爱玲，这是说杜月笙。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魔幻现实，未来现在过去，闪回闪回闪回。只有时装的历史能在我心里造就这个时空异次元，不信？请看花样年华红白玫瑰2046——穿过缎面旗袍，那是孟烟鹂正在做衣服，只有此时此刻，女人才能放任地把自己的身体交予一对陌生人的手丈量，闪回到现代，旗袍换成头发，裁缝换作发型师。

我边看《世纪末的华丽》边觉得这个名字不好，不不不，这个名字是华丽，然而欠那么点儿奢靡。

米亚小凯宝贝都奢靡，醉心物质，沉溺到底，虽然仍打着寂寞的幌子，我却不信没有罪恶感。这是逃避，然而一头钻到沙堆里呆到永世，也需要勇气。

我想到的名字是《淫红尘》，魏绍恩写：
“蓝缎玉绢金丝相衬 翠绿刺激瑰红迷魂
桃杏艳渗青葱纱印 透亮透花透情图纹
华丽落泊骄夸孤困 各类各色各人寻人
眉目互扫心波轻震 醉月庇痴世淫红尘”

那边厢迈克开腔：
“滴翠飞红香风扑面 醉春色冉冉露笑颜
山光水影万化千变 无限情悄悄落人间
缠绵缱眷妩媚娇妍 多少恨袅袅化成烟
…………
各类各色各人寻人。
无限情悄悄落人间。”

物质助我们走过漫漫人生路，却始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按老习惯给这小说配唱，我配的是《迷墙》，喧嚣热闹，冷落凄凉，天文地理，政治历史，多少故事，一并织入布纹经线纬线。

桃杏艳渗青葱纱印，多少恨袅袅化成烟。

AMOUR，AMOUR，我读作：爱慕，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