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先扯些别的
我对《牡丹亭》一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热情,其因未知,也可能像古代书生借宿恰逢小姐游园,片刻的怔忡惊艳,从此一辈子痴缠——从听到那一句“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起,我就彻底晕菜,像磕了药,上了瘾,甭管是什么载体,只要沾上“游园”、“惊梦”这样的字,一定要多看两眼。曾经在人流汹涌的地铁过道盯着一幅《牡丹亭》的海报好几秒,不是不花痴的。
看电影这么多年,很少遇到香港的杨凡这样的导演:导的戏让你边骂边看,骂完了也不按STOP按钮,坚持着看下去。这多亏他“唯美”的名声,大概他也是很有赏美之心的,比如《新同居时代》推广一下“寂寞的心俱乐部”,《美少年之恋》发掘吴彦祖之类,但是他的审美观图有其表,一旦把个人的口味放大到大屏幕上,一不留神就露破绽。扯到他是因为他导演了《游园惊梦》,请来宫泽理惠、王祖贤和吴彦祖上演多角关系的荣衰大戏,可是[皂罗袍]、[山桃红]、[步步娇]唱遍了,男女、女女的关系还是理不清。杨凡出没出柜子不清楚,不过这么一场一场戏地欲盖弥彰,观众们可受不了。我尤其受不了在我心中有限温存、无限心酸的游园惊梦成了挂羊头卖狗肉的大幌子,过河拆桥的桥,被杨凡的不知所谓气个正着,哭诉一下。
另一件事是为了电影的缘故翻回头去看白先勇六几年写的小说《游园惊梦》,里头钱夫人是昆腔名角儿,号称“蓝田玉”,钱将军“就是为着在南京得月台听了她的“游园惊梦”,回到上海去,日思夜想,心里怎么也丢不下,才又转了回来娶她的。”最后钱将军死了,钱夫人再没场面可撑,在窦府里只说嗓子哑了,结局有些忆昔富贵荣华,风流云散的意思。
到后来,不用说也知道作者多么迷恋这出戏,去年“青春版牡丹亭”的宣传轰轰烈烈,紧锣密鼓,我看到的地铁海报就是它。报纸采访白先勇,说是他9岁时随家人看了梅兰芳、俞振飞的游园惊梦,“当时我并不懂戏,可就在美琪大戏院,《游园》中那一段婉丽妩媚,一唱三叹的《皂罗袍》,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以至于许多年后,只要一听到笙箫管笛响起就不禁怦然心动。”
汤显祖写《牡丹亭》是1598年,四百多年过去,这[皂罗袍]不知惹动了多少人的回忆。临川四梦偏偏是它流传最远最广,且有愈唱愈勇之势,大概是因那人人共此的心事,“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这相思何必狭隘到单单对人,更是杜丽娘那“花花草草由人恋”,更是“几人相忆在江楼”;这相思又何妨狭隘到单单对人,像李太白把酒问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只剩下亮堂堂光灿灿相思不朽,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相思皆如此。
都叫汤显祖是中国的莎士比亚,这一比倒看出名气大小。莎翁固然伟大,《牡丹亭》却比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更对我胃口,语言的原因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它包含的那缠绵错落的痴缠,和中国人含蓄却大胆至极的幻想。
白先勇版的《牡丹亭》在苏州真园林里粉墨登场的时候,我还翘首期盼来着,及至终于在北京上演了,倒没有去看。可能是逆反心理吧,先是报纸连篇累牍报道,又是电视上放,又到处在大学里开讲,连书都一连出了两三本,戏还未看,男女主角的脸倒熟了。报上说白先勇最终选了苏州昆剧团实现夙愿,是因为“选中了两位初出茅庐的新秀”,又亲自出马,“晓以昆曲传承的大义”,请动了“青衣祭酒”张继青和“巾生魁首”汪世瑜收徒,手把手教了一年,以及“这两个演员形象不错,但是基本功都不够,差到看不下去的地步”云云,自然最后是调教成功的志得意满。——不知是媒体传达不准还是我的理解有误,我得到的信息似乎是白先勇是从外表来挑这“青春版”的人选,所谓青春版演员自然要年青貌美,舞台自然要花团锦簇,可是且慢,这并不是搬演电视剧,眉梢眼角再有不足,还有剪接来补救。在我眼里,昆曲的精髓全在唱和身段手势,如果基本功一塌糊涂,一年最多练到身形流畅,若不是天才,唱功再突飞猛进也和大家差天同地。我的疑惑是,白先勇的宣传幻灯片和出的书焦点全放在男女主角的青春漂亮上,大桢特写可谓豪华,并没有说唱念做打,难道没有舍本逐末的嫌疑么。
怕期望太高容易失望,干脆没去看。后来听小船说女主角(唱杜丽娘的叫作沈丰英)唱得上气不接下气,男主角倒是不错的(唱柳梦梅的叫作俞玖林,白先勇说余秋雨喜欢沈丰英,他的太太马兰喜欢俞玖林,“马兰喜欢就不简单了,她既是名演员,又演过小生的。” ),舞台美伦美奂。这样看,终究还是值得看的,又扼腕。笑自己错综复杂的心事,这心事有一半是为《牡丹亭》多担待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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