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b的不老歌

27 December

祖与占(二)


20.

暑假转眼而至。

许多人回家去,然而许多人又涌进来——无数的亲戚、朋友、老同学又住进这个学校,蹭着地方上G班。

这个炎夏之都因此更有一股热滚滚的气息。

春蔷觉得自己很幸运,不必挤在人流里,淌着汗,背着空乏无味的红宝书,也或许,在她心里觉得幸运的是别的。

祖导师的实验室条件很好,两间房子,外间给学生用,放了七、八台机器,中间还有一个大会议桌。会议桌就是春蔷的临时书桌,春蔷自觉奢侈。

她偷偷望一眼坐在电脑前的那个背影,心里七上八下。

老掉牙的大空调开着,蓬蓬地吹着冷风,幸亏有它,安抚春蔷的这颗心。

春蔷刚背到C字头的单词,吱钮一声有人推门进来。春蔷呼噜一下把红宝书塞到桌子底下,慌张地一望,才放下心来——是祖的同屋。

占笑嘻嘻的:“怕啦?”

春蔷脸红:“我以为是牛老师来了。”

祖说:“不要理他,他最喜欢装神弄鬼。”他眨眨眼:“老牛走路才没这么轻。”

占来帮祖干活。

他可不像祖那么正经,坐着坐着,非得玩会儿,有时在屋里四处逛逛,像只猎犬,有时跟春蔷聊上两句,聊着聊着,倒也熟了。

这天占坐在一旁吃花生,嚼得咯吱乱响,春蔷背着背着书,不争气地咽了下唾沫,口里犹自在念:“ChipmunkChipmunkChipmunk……”

占边吃边问:“Chipmunk是什么?”

春蔷:“花栗鼠。”

占:“哦,是不是米老鼠里那个?”他说:“张嘴。”春蔷想都没想,仰起脸儿来张大了嘴,一粒花生划着抛物线飞进春蔷嘴里,春蔷也嚼得咯吱咯吱,占笑:“Chipmunk。”又扔,有的中了,有的没中。两人混了个烂熟,祖像看着小动物般地看着他们笑。

这样的好日子也有过去的时候。

占不知被什么绊住了,渐渐不来实验室。

春蔷一与祖独处就坐立不安。

春蔷想,一不做二不休。

21.

一天趁要去吃晚饭的时候,春蔷送给祖一本书。

祖:“干嘛?”

春蔷说:“谢谢你收留我呀。”

祖一看,是本《安徒生选集》,笑了,就收下了,心说:这孩子。

春蔷边往食堂走边想,自己所能做的,所会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第二日,春蔷按时去祖实验室,比打卡还准时。进门先听到一阵笑声,银铃那样。

进去一看,是王娇蕊,春蔷有三分吃惊。然而一转念也就明白了,春蔷的心微微震荡。

娇蕊坐在祖侧畔,两个人正指着一本书笑。春蔷一见,是本画书。

娇蕊扭过脸来,见她,赶紧打招呼:“你好。”

春蔷不知该叫什么,只点点头。

祖说:“这是我的同学春蔷。”

对春蔷说:“她你认识了。”娇蕊听祖说过春蔷来做功课,可见关系是好的,又是这么个小姑娘,倒也不避忌什么。

春蔷走到座位前铺开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一件一件摆好。

耳边只听得娇蕊和祖在笑。

娇蕊似乎又觉得很不礼貌,也对春蔷说:“你看看这个,喜欢哪幅?很有意思。”

春蔷只好接过来,一看,书叫《几人相忆在江楼》,是丰子恺的漫画。这本书春蔷看过。她翻了翻,里面是那些熟悉的童趣:阿宝给凳子穿上鞋,“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小女孩拉着两个小弟弟的手,给一个蒙上新盖头,“软软新娘子,瞻瞻新官人,宝姐姐做媒人”……春蔷却怎样也笑不出来。只听娇蕊在一旁给她指点,说喜欢这幅“摘花高处赌身轻”,那幅“山路寂,顾客少,胡琴一曲代RADIO”,又说祖,怎么喜欢那幅“几人相忆在江楼”,这叫什么个品味,请春蔷评评理。

祖在一旁笑,觉得自己像吃了人参果,通体舒泰。跟娇蕊在一块儿,自己就当猪八戒也罢。

春蔷心里想,呵,王老师这么年轻青春的笑声,自己比起来,心是老得多了,像个老姑婆。

春蔷闷闷不乐。

祖也纳闷,娇蕊今天意外的高兴。

午饭时分,春蔷终于盼到他们走了,一个人呼的一声吐出一口气。春蔷安慰自己:不要紧,他们金童玉女,才叫般配。

然而还是闷坐着。她的眼光扫到墙角一只黑皮沙发上,那上面静静横着一本书,可不就是那本安徒生。

春蔷走过去,拾起来,心疼地拂了拂上面并不存在的灰,自顾自翻看。翻到那篇最喜欢的人鱼童话,看得入神。

王子问:“你不害怕海么,我的哑巴孤儿?”

然而他还是去接了那位异国的公主来,跟人鱼说:“我从来不敢希望的最好的东西,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了。你会为我的幸福而高兴吧,因为你是一切人中最喜欢我的人!”

春蔷静默地坐着,眼角湿润,觉得窗外打进来的那缕中午的阳光,未免显得苍凉。

22.

占当然想去祖的实验室玩,光图那个空调也得去,可是他不能,因为他遇上了大麻烦。

本来占还在感叹,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女人就找上门来。

占在心里惊叹这个女人的大胆和……算了,说女人脸皮厚未免太欠绅士风度,占只好把她迎进门来。

萨绮见到这次没有别人,既放心又紧张。

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啦,时隔这么久,胸中仍有不知名牵动。

她干脆存了心虐待自己,并从中得到不可抑止的快活。于是放弃了暑假,找上门来。

占一世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女人,心里那个恨。

萨绮走进来,走到他跟前,说:“我前天,在蒙楼前面看见你了。”

占不吭声,听她说。

萨绮说:“我还以为,是看错了,我以为你放假回家了。”

“——我想了好几个星期,一直想,一直想。我在想你为什么来招我,又为什么不搭理我。”

占抬起头来看她。

“后来想明白了,一开始我是你的战利品,后来你有了,就不稀罕了。”

“但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快。为什么你一眼都不愿意多看我。我不知道我有那么让人讨厌。”

“我还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明白,却还是要来。”

萨绮苦笑,低下头:“看,是我这双脚,它们自己就向这里来了。”

占垂下头。

萨绮向前走了几步,经过占身边。她的裙子悉簌地蹭过占的腿,占闻到一缕香气。

占看着她走到窗边,推开阳台的门。

萨绮说:“阳光这么好,可我的心里是灰的,是冷的。”

萨绮转过身来,对占说:“你也没有别的女朋友呢。为什么不能和我试试?”萨绮觉得自己丢尽了脸。

仍然说:“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喜欢你。”

占抬头看着这个背光站着的女孩子,觉得她十分陌生,仿佛不是那天自己在四教叫住的美丽佳人,而是一个薄片儿的剪影,她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呐?占十分为难,只好说:“对不起……”

萨绮骄傲地扬起下巴颏,说:“不接受。”

她伸手摸了摸栏杆,挑衅地说:“要么作你的女朋友,要么我从这儿跳下去,给你三秒钟考虑。”

占瞠目结舌,听见萨绮念:“3、2、1”,“咕咚!”。

占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竟然、真的、跳下去了!跳下去了?

23.

趁着新学期还没开始,祖在外面租了个房子。

原先是没想到的,也觉得没必要,现在觉得有必要了,因为想和娇蕊长相厮守,至少有个私秘点的见面地吧。

为了这个房子,祖付了不少劳力。

除了导师那个项目,大概可以拨得千来元的勤工俭学费外,自己又去兼了一个公司的软件开发。正是IT业大旺之时,新公司们都很会做,没注册前先租个小房子找一帮学生来做前期廉价劳工,大大节约成本。祖每天骑着个破自行车往地坛去上班,晚上回来继续鼓捣熊老师的项目,料开学时可以完成。

那几日异常炎热,一番奔波下来,祖竟然中暑。

娇蕊前往祖的房子探视。

这个地方,她本来是不愿意来的,好好的两个人,为啥要作此勾当,没的让人以为同居,自己也不免生出三分暧昧的心来。

但是第一回来,却心酸此处之简陋。

房子在北门外,平房,去个厕所要出院门再走3分钟。然而这已是祖给得起的最好待遇。

娇蕊去烧热水,祖觉得十分内疚。

娇蕊侍侯他喝水,祖仰起头,咕咚咕咚。

娇蕊看他个喉结在那上下动,瘦得过于分明,不免忍不下心。她想摸摸那个喉结。她看着祖,觉得祖似一个小动物,只须丢给他半点残羹冷炙,他就活了。

祖再次沉沉睡去,手里还不忘猛抓着娇蕊的手。

娇蕊轻轻地,轻轻地把手拿出,想了一会儿,抽身而去。

占好一阵没留意祖,没发现他不回来住,不知道他病了,他这段时间心思天天放在医院。

此时正在听医生老太太嘀咕:“你们年轻人哪,不知道轻重,怎么玩得从阳台上掉下来,准是打闹得,幸好住二楼,又幸好有个车顶棚,不然国家又白培养了一个大学生……”

萨绮根本什么都没听见,只是看着占,笑。

她断了左腿,打着石膏在床上躺着。

占的脸被老医生说得一阵儿青一阵儿红,看在萨绮眼里,煞是可乐。

她说:“你先回去吧,不用陪了,我没事。”

占说:“有什么想吃的玩的,我晚上给你带过来。”

萨绮想了想,说:“要喜之郎果冻,要里面有橘子的。”

“好。”占起身回去。

占一走,萨绮的笑容就没了。

此刻……,未来……,萨绮不知道做不做得准。

当然,不会摔死,萨绮却不知道这个结果是不是自己计算得出的,是不是恰如自己所想要的。

牺牲这么惨重,又不觉得痛快,不觉得胜利。

是谁说的,激烈的思念虽幼如发丝,有时比癌还要痛。他离自己这么近,又那么远,然而自己无时不刻渴望他。

萨绮迷迷糊糊睡着了。

24.

占每天在宿舍与校医院之间奔忙。

果冻也送,花也送,天天一大捧,萨绮有时想喝骨头汤,那么一并送来。

占向来认为追女之道是出手大方,这时他心甘情愿连心思一道放进来,他觉得愧疚。

冷眼旁观,萨绮的确是花朵儿一样的女孩子呐。这大小的女孩在家里一准儿是掌心肉父母捧着爱着吧,本来世事不知只懂向父母撒娇的一个人,自己让伊受这么大委屈。

占还来不及考虑自己的心思,先让她出院了再说。

他这几日倒似橡皮糖般粘在病房,医生看见了也笑话他们这对小情侣缠绵,萨绮笑得跟花朵儿一样。

占偶尔回到宿舍都觉陌生,哦,这就是那个狗窝,和祖一起厮混了两年多的地方?

一次走神时接到电话,是春蔷。

她简单地问候了一下,他也并没透露自己近日遭遇。

春蔷说:“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占:“自己同学,那么客气。”

春蔷说:“我跟祖借了一套练习题,他让我去他那儿取,晚上一个人出北门有点害怕。”

占:“丫去北门干嘛?”

春蔷:“他在北门外头租了个房子。”

占:“靠,有病呀他?”

春蔷:“……”

占若有所悟:“他一个人住?”

春蔷:“不知道,也许不是吧。”

占气得又想骂人。想了想说:“好,你吃完晚饭过来吧,我在宿舍等你,你叫我我就下来。”

占晚上早早地就从医院走了。

等春蔷来,两人一道骑自行车往北门去。

夜色温柔,一路无话。

到了祖的院子外,春蔷上前一摸,门锁着。

“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呀?”占气愤。

春蔷说:“你晚上有事吗?能不能陪我等会儿?”

占说:“没事。”

两个人盘腿坐在门口。

夜色加深,天上有星。

春蔷望望天上的星,叹了口气。

春蔷问占:“你们男的眼里,最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占说:“你在意男的眼里干嘛,你这么说就落下风了。”

想了想,占说:“喜欢干脆的,你情我愿的。”

“有一次碰见一个女孩,不是特漂亮,但是有味道,我知道她也老看我,我们两个人干干脆脆地谈明白了,你情我愿,日后谁也别找谁的麻烦,我跟她说了结婚那我30岁以前肯定不会想的,自己看着办吧,谁也别勉强,她愿意…………”以下春蔷听占痛陈情史10分钟。

占奇怪,生活里的熊猫,并不嘲讽他。

春蔷说:“你捧捧我吧,我对自己没信心。”

夜色袭来,意志力卸下武装,渐渐薄弱。

占想了想,说:“你挺好的,长的又不难看,年轻,而且你有脑子,这比什么都重要……都说女孩子聪明点不是好事,我觉得还是好事。”

春蔷笑了,说:“谢谢。”

祖终于回来,春蔷拿了书,占也没什么话说,只觉室友非常陌生,离自己越来越远。两人告辞,一道离去,各怀各心事。

25.

一年匆匆寒暑,也就这么过去。

眼看着答辩在即,大家就要毕业。

正是最畅快也最郁闷的时期。

占也在外面租了房子,跟萨绮同居。对于这些事,如今的大学毕业生倒都是磊落人儿,不是不恃着青春,七分放纵的。

萨绮的腿早已经好了,还保留着当时的几片石膏留念,说这是占欺负她的铁证。石膏里有一片上写了三个小字,是“对不起”,是占在某日萨绮睡后留下的。打那以后,两人就好了起来,占反正也没有别人,事已至此,没什么可推脱的。

萨绮能得到这个,对别的也再不强求了。

她自己因为住院,延迟半年毕业,现在只帮着占准备论文答辩。

占为此头苦不已,倒不是准备不充分,而是怕这段时间,成天等着,真是煎熬,有早答辩完的师兄,占特别眼红,他平生最恨慢刀子割人。

有时春蔷会到他们住处玩。萨绮与春蔷两个性格都不粘人,三人大大方方,玩的开心。

春蔷仍不知她的蛤蟆朋友就是占,占也不提,打算一辈子隐瞒下去。

真的知己知彼,难以再作朋友。

占需要熊猫那双好耳朵。恰好依春蔷的性子,从不会与任何网友见面,春蔷认为大家应当保有隐私。

眼看着占与萨绮,祖与娇蕊,各自双双对对,过上了快快活活的神仙日子。

但世上的神仙眷侣得需要多少好日子哪?

占时时暗自担心春蔷,他现在不大有时间或心情上OICQ了,还是从春蔷真人口中得知,她也并没有怎样。

春蔷想,幸得有占这个朋友关心,如果没有,她就只有蛤蟆了。日日不懈努力,终于考了个好成绩,春蔷第一个报与蛤蟆知道。

蛤蟆高兴的给春蔷送上大红花,并问:“1270分是什么概念?”

“有机会取得全奖。”

“哦……为什么要拿奖?”

“没钱呀,笨蛋。”

春蔷最高兴的是蛤蟆脾气越来越好,怎么说都不生气。

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春蔷开始申请,到处盖章求信印资料,一日一日,就这么忙过。手里总有事,春蔷不知有多庆幸。她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早考早超生,再早一年呢,自己现在就可以起程。可惜当时是不愿一个人离开的。

26.

毕业后的一年,大家各自找了工作,只有萨绮先头还忙着毕业,毕业后一时不想工作,在家耽搁半年。

她是想用这时间多与占相处。这个男人,明明是她最亲近的人,却有时还觉着远,萨绮心里不是滋味。

占与祖又好了起来,半有家室的样子,不成熟也成熟起来,于是两人尽释前嫌,并常常去打个羽毛球什么的。球场上大汗淋漓,又叫又喊,仿佛再回到校园岁月,那是最让占高兴的时候。

好好玩了一段时间后,占又消失了好多天,说是回家了。

祖也不在意,多出来的时间,加班赚钱。

娇蕊还是没能调回母校,渐渐觉得生活沉闷。娇蕊觉得祖能带给她的不过是这些,可这些哪个男人不能带给她。

她有时看着祖与占玩,觉得,他们仍旧是两个孩子。太阳光下,淌汗的脸,闪着金光的头发……他们玩得起。

越想越气闷,一番大志,到头来落个这样下场,眼前的路就是家庭主妇,祖也不是有能力能让人过得格外舒服的。

娇蕊犹如一头小困兽。

如此种种,祖均未发觉。

他作人最是幸福,有便有,没有便没有,事情黑白分明,从无二心。

然而事情发展势如破竹,急转直下,比戏剧还戏剧。

娇蕊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到祖的住处,只说是有功夫要赶,想多发论文一篇。祖只是下班后去陪她吃饭,反正大家吃食堂,方便利索。

又几天娇蕊托辞有事,祖便没有见到她。过几日终于觉得不妥,去找娇蕊。

她的宿舍没人,祖又去图书馆,还是扑了个空。再折回宿舍,祖见到令他震惊的一幕。

就是娇蕊的宿舍楼前,占拖着娇蕊的手,手拂在娇蕊的头发上。

祖揉揉自己的眼睛。

再揉。

没有看错。

祖就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他们,眼前的人笑笑说说,仿佛一场听不见声音的话剧,祖最怕听话剧的声音。站了好久好久才想起自己该发怒,可是回过神才发现他们已经走了,祖下意识抬头,娇蕊那扇窗已经点亮了灯。

祖不知道该怎样释放自己心里那股……不,又不全是怒气,更多好象是辛酸,那么多年,那么多事,笑的怒的,是她的脸,也有他的脸,叠加着浮在他面前,祖坐在地上,体内如武侠小说所描述那样真气乱蹿无处发泄。

直到有人经过,问他:“同学,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祖呆呆地望着那人,望了一会儿,醒悟是说自己,站起身离去。

7月的风为何也这么冷?

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到自己家门。这个家空洞洞的,并无女主人,其实是从来没有过。

祖开门进去,躺在床上。

如此躺了三天。

27.

三天后,祖想起来,自行车搁在学校里没推回来,于是去拿。

走在外面,阳光恁地刺眼。

把车子骑回来的路上,祖心想,得赶紧给单位打个电话,不然要被开除了。

到了家门口,却发现,娇蕊站在那里。

祖不知说什么好,倒仿佛是自己理亏一样。

娇蕊穿得格外好看,珍珠白裙子,缀了几粒碎米细钻,闪得人迷醉。

娇蕊先开口:“小付说你找过我?”

祖点点头:“恩。”

在娇蕊面前服顺好象已经成了习惯。

娇蕊说:“你大概已经知道了。”

祖:“恩。”

娇蕊:“进屋去吧,这里太阳太大。”

祖:“恩。”跟她进了屋。

娇蕊心想,既然做了,也别掩饰,当断则断。

娇蕊与祖开谈判。

她先说是喜欢占。后来承认,占说带她出国。占家里有钱,自费赴美,即日起程。

祖不吭声。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娇蕊自顾自噼里啪啦地说,说了半天没有回应,自己红了脸。

她看着桌边这个男孩子,一声不吭地垂着头,忽然觉得他像个学生。他其实也就是自己的学生。日后,他会知道,他从自己身上学到了不知有多少。然而此刻,他也就是一个被罚留堂的小孩子,全然不明白自己何罪至此。

再说就荒唐了,娇蕊觉得自己脸皮不够厚,所以匆匆退场。

祖如此坐到落暮时分。

占来了。

祖觉得他们像走马灯,在自己眼前穿梭不停,看不清楚。

占几次开腔,都不知要说什么,又闭上嘴。他知道祖不会打他,然而他盼着他的拳头,至少,那是真真切切的。

祖只是冷冷的,冷冷的看着他,眼中再无情谊。

占黯然谢幕,退场。

这天晚上,春蔷接到占的电话:“好好照顾他。”

28.

哈哈,多好,自己也要出国了。娇蕊边想边欢喜。

娇蕊还记得刚进大学那一天,自己乡下人头遭进城,处处惊恐。这不安的心情直到进了校门一个月后才和缓,然而还是紧张的——娇蕊家在江浙,一向不会说普通话,跟同学们说话,同学统统听不懂,急得看她,娇蕊心里连羞带愧。立即下决心苦学普通话。种种想起,都是煎熬,娇蕊不是来享受大学生活的,娇蕊是立心来作城里人的。然而城里人不及见见洋世面,娇蕊大学里的英文成绩还是花了些手段才及格的,死活搭不上个鬼佬——就算能搭上,靠自己这口烂英文,也是外国来淘金的老二流子。娇蕊这点见识是有的。然而她不信进了英文的环境自己学不会英语,一旦英语强了,那世界该有多么大。

这下有这个机会,一拍即合。

至于占为什么喜欢她,那是次要的。

想到祖,她仍然微有歉意,然而那歉意一晃也就过去了。人最善于谴责他人,原谅自己。娇蕊觉得,是祖没有关心她所想要的——等他真关心了,时不我待。

春蔷去探视祖,发现他瘦得像个鬼。

春蔷不遗余力地照顾他,然而还是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又不敢问。

如果隔几天不来,开门就会看见,满地都是绿绿的啤酒瓶子,几乎无法插足。

春蔷不言不语,为祖当了好一段日子的清洁工。

祖在外面也喝酒,有天喝多了打架,打破了头。

春蔷百般操劳。

她有时骂他:“要打去打那个人呀,打你的室友去呀,在外面胡混算什么好汉!”

她是真的担心他。

可是从没有人担心萨绮,萨绮觉得自己特别孤单。

许多事不用占说,萨绮也明白。

只是假装糊涂了这么多天。

即便在一起,也觉得枕冷褰寒,那种孤清,是打从心里透出来的。萨绮不认为自己错,或许他是被逼的,但她绝不肯承认爱一个人是错的。

占和娇蕊的事,是他主动和萨绮摊牌。萨绮心想,这般木然无觉的日子,终于到头了。

她收拾了东西就走。这个男人,是没有心的,多说无益。

走前,占去最后看一眼祖,祖不在家。

占从信箱的暗格里摸出钥匙,自己开门进去,里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床单窗帘,还是宿舍里用的那些,还有那些书,仍然堆在床边上,整整齐齐码着,只是落了一层灰。

占的脚叮咣碰到一个啤酒瓶子,他一看,瓶子旁边一堆的纸团。他俯下身拾起一个纸团,慢慢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上抄着一段话:

“锡兵站在那儿,全身亮起来了,同时他感到一股可怕的热气。不过这热气是从实在的火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从他的爱情中发出来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一切光彩现在都没有了。这是因为他在旅途中失去了呢,还是悲愁的结果,谁也说不出来。他望着那位娇小的姑娘,而她也望着他。他觉得他的身体在慢慢地熔化,但是他仍然扛着枪,坚定地立着不动。他终于化成了一个锡块,也许是火炉里的火太厉害了,就连他锡做的心,也终于化成了黑炭。”

看得出来,开始用了真力气,一笔一划,后来字迹逐渐凌乱。

占站了半晌,握着那个纸团,转身离去。

隔几日,占和娇蕊起程,他们自知无人相送,于是就这么走了。

29.

春蔷隔三岔五来照顾祖,越来越频繁。

祖终于因先前的事丢了工作,干脆坐在家中颓唐。

春蔷也不劝他,只是默默地收拾,做饭,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如此时间流逝,祖有一日顿悟,问春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春蔷蓦然停下手里的工作,抬着头,张着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祖似乎突然从麻木中苏醒过来,一把抱住了春蔷,胳膊狠狠地箍着她。

春蔷几乎喘不上来气,心想,就让他当自己是根稻草也罢。

祖慢慢地打起了精神,打算混忘前事,重新作人。

和春蔷的交往是自然而然的,日子平静如水。

祖找了新工作,每日按时上下班,自己穿好衣服,自己记得刮胡子,买日用品。春蔷渐渐放心。

春蔷觉得,一早拿到的offer也不枉费了。出国的机会与放弃的决心,辗转反侧,总是为他。

她心想,缘分天定,欠债还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些事祖并无发觉,他沉浸在他的小世界里,觉得自己也该过日子讨老婆了,反正人人一生都是这么过去。

春天将至,祖开始张罗着和春蔷结婚。

春蔷想向她的朋友蛤蟆报告这个喜讯,可是蛤蟆好久都不出现了,偶尔露头,也是倏忽来去,春蔷只来得及向他打个招呼。且时代进步,聊天工具也越来越多选择,很多人换用MSN,春蔷也不例外。就这么渐渐和蛤蟆失去联系,茫茫网海,无处寻人。

可是且慢,有些缘分,是天定的。

半年后的某一天,春蔷打开电脑,启动MSN,一个叫hama@hotmail.com的地址添加了她,春蔷也加上他。

Hama说:“喂,是你吗?”

春蔷不能置信:“蛤蟆?”

蛤蟆嘿嘿地笑了,说:“我新申请的邮件地址,顺便加了这个,找了找你的名字,真的有。”

蛤蟆说:“你怎么到哪儿都是一个名字。”

蛤蟆说:“可惜看不到你的熊猫脸了。”

春蔷把名字换成“panda”。

一时间,电脑前面的两个朋友都激动万分。

春蔷问:“你怎么一下就消失了?”

蛤蟆:“我出国了,现在在米国聆听你的教诲。”

熊猫咧开嘴笑。

蛤蟆:“这么久没见,你有没有什么变化?是不是终于把自己兜售出去了?”

熊猫说:“还没。”

“不会吧?”

“真的。”

“我还以为你结婚了。你既然没出国,不是为了结婚吗?”

“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

春蔷思绪回到当日——

那是一个多好的天气。春蔷本想和祖一起出去玩,顺便采买一些生活用品,却在关机前看到OICQ上的老友上线,春蔷十分想念,上去打个招呼。祖走过来叫她,把喝了一半的水递给她喝,忽然看见显示器上一个青蛙正在说“再见”,一呆。祖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个已经变灰的头像,问春蔷:“这人是谁?”春蔷就着他的手喝完了水,冲他笑笑:“是我在网上最好的朋友。”祖问:“没见过面吗?”春蔷点点头,祖问:“男的?”春蔷说:“是呀,也是咱们学校的,原来就住你们楼,我没跟你提过吗?”春蔷心想,他这是怎么了?又见祖的面色异常阴郁,突然醒觉,哦,他误会了。春蔷笑起来,仰起头来,向他交待:“他和我,就象是兄弟姐妹一般——他一直所爱的,是一个男人,他从前的室友。你不会歧视这种人,对吧?”望着眼前那张真挚的脸,祖的脑中狂乱地扫过一片电光石火,乒铃一声,手中的杯子跌了个粉碎。

30.

这个故事,差不多就完了。

其实世事并非都有结局,一段起,一段终,可以自己给自己一个交待。

故事里的五个人各自继续自己的生活,也只有继续自己的生活。但既然是故事,大概非得有个结尾,那么下面就算结局吧,不过别忘了,是年祖与占26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占不知春蔷与祖怎么会是这么个结局。熊猫并无说明。

他原想让这个好友替自己与他一生厮守的,然而她没能做到。

占不知道,他双手把幸福的机会赠予她,又随手掀翻。

这时娇蕊走过来,拿来离婚协议书请他签字。

本来丑陋的一段姻缘,因是一对璧人来做,还显得挺文明。两人终于各遂所愿,娇蕊心想,脚下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她精神高涨,嘴角挂起一抹笑容。她王娇蕊有更好的前程。

不,她从来不会为这个游戏所累,她觉得,男人统统是次要的,供她走得更远更高。

春蔷打算再去申请学校,反正GRE的底子还在,只须再考一次托福即可。以前的事,她不后悔。人生有多少事是有始有终,有因有果的?

就是这么样散了吧,春蔷觉得,这或许是这样一场年轻的恋爱必然的结局。没有功夫也没有体力重新灰心丧气,她想,生活也是大海,幸运的是她天生就拥有双腿,不是人鱼。虽然心里已永远空掉一块,但这不妨碍她重新追求幸福。不,春蔷没有对自己失去信心。

祖原先以为人生失去一段爱情一段友情足矣,不想失去更多的东西。

然而时也运也,自己无法阻挡。

他想,当你觉得某件事是你一生人中最最震荡的,也许,还有更震荡的排在后面。

祖一个人走路时,前尘往事,一一浮上心头。也只得继续走下去,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某日他与同事并肩走路,同事向他说起苦恼,说他喜欢她,她却并不想与结婚,只是玩玩玩,该不该考虑收场呢还是就和她玩。祖想了半天,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同事大跌眼镜。

只有萨绮,完全脱离了校园旧事。

萨绮心想,恋爱没教会人别的,倒是经时间治愈伤痕,经过了一个又一个腿痛的阴天,自己的一股斗志起来了。那么,就这样吧。

萨绮成绩突飞猛进,成为好学生,申请博士班。

多少前尘往事,没有在萨绮身上留下印迹,只除了养成一个新习惯——

萨绮喜欢开车回家。本来一年也不愿意回一次的,奈何这是人情。萨绮喜欢高速路,一望望不到头,便觉得自己渺小。行程中有时看到青青麦田,有时看到钻天白杨,有时看到朝阳,有时看到落日,如此往复永无穷尽。等到回了家再看到尘世的烦嚣,已经吃了定心丹。

如此过了几年,萨绮毕业,不托人情都有单位要。萨绮按部就班成为女白领。她心酸地回想,那些个难过也值回了票价,又快逼出来一个女强人。

某日跋涉三天后回家,风尘仆仆,见到父母一如既往喜孜孜地迎接。多年事业熏陶,父亲不怒自威,母亲仍然一副精明凛然不可轻犯的样子,唯有见到女儿,是打从心里乐出来。若搁在以前,萨绮会想,不过因为他们没得着第二个孩子。可是今日,萨绮看到的明明就是两个老人。时光这条河里,若萨绮是刚进这河里扑腾挣扎的,父母就已将走到彼岸。萨绮顿有所悟:假的如果能够假一世,和真的又有什么分别?

外面的世界是外面的世界,进到这个家里就百毒不侵,女儿幡然悔悟,父母老怀大慰,倒是意外地享得了天伦之乐。

也许只有萨绮尽释前嫌,她渐渐觉得,人之道路并无不同,无非是挫折、经验外加机缘。两两相忘,是开心的事情。

——只除了这样的一天,占偶然上了学校的BBS,看到新生们讨论北大一个女孩子坐出租车遇害的惨事,一个叫“沙琪玛”的ID说了一段话:“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刷掉一个土块,欧洲就少了一点;如果一个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而敲响”。

从此后,祖、占、萨绮、春蔷四人,各自行走于茫茫人海。

Ten years ago,
I bought you some cufflinks,
You brought me something.
We both know what memories can bring.
They bring diamonds and rust.
……
22:50:00 - barb -

祖与占(一)


1.

占说:“OICQ多无聊,你永远不知对面那个是谁。”

祖说:“这次我知道。”

占说:“?” [Read More!]
07:35:00 - barb -